薛庭儴摸了摸這一疊泛黃的竹紙,心中有些感嘆。
‘薛庭儴’平時用的紙是最上等的澄心紙,所以往常寶貝的東西,此時他竟有些嫌棄。
他將紙在炕桌上攤開,幾張一疊,之后用竹刀裁成書冊大小。為了留出邊縫,他還多留了一些空余,裁出厚厚的一疊,他才摸出那塊兒缺了一角的硯臺,和那錠已經用得只剩下一小截的墨錠。
這些都是他平時動都舍不得動用的寶貝,可今日薛庭儴卻全然沒有這種感覺。他往硯臺里加了水,才持起墨錠磨墨,一面磨著,一面不知在想著什么。
待磨好了墨,他將已經有些禿了的毫筆,放在水碗里打濕清洗。而后蘸足了墨,才提筆在紙上寫著什么。
寫了幾個字,他突然放下筆,將紙提起看了看,忽而揉皺了。
明明字寫得還算工整,他平時雖是節約紙墨,但因為苦練多年,所以字寫得還算不錯,但不知為何就是不中意。
他徐徐閉上眼,凝神靜氣一會兒,半晌復又睜開。此時屋中沒人,若是有人就能看見有一絲精光在薛庭儴眼中閃過。而與此同時,他抓筆的動作又快又穩,下筆如有神助,不多時就在紙上寫了一列又一列的小字。
這些小字忽而是顏體,忽而又成了館閣體,再忽而又成了瘦金體。起初俱是有形而無骨,可是寫著寫著就變了味道。
那顏體方正茂密,筆力渾厚,挺拔開闊而富有雄勁。那館閣體筋力有度,氣派雍容,簡直就像是版刻出來的一般。而那瘦金體,金鉤鐵畫,富有傲骨之氣,筆畫如同斷金割玉似的鋒利。
這三種字正是代表著‘薛庭儴’的一生,從初入學所習的顏體,到之后為了考科舉而苦心研習的館閣體,直至后來官居一品的瘦金體。
他就這么寫著,渾然忘我。期間招兒進來了一趟,卻不敢打攪他,悄悄地在炕沿上坐下。
不知寫了多久,他突然長吁了一口氣,放下毫筆。
他整整寫了兩張紙。
到了此時,薛庭儴不得不承認上天的神奇,不過是一場夢而已,他竟然具備了夢里那個他所擁有的一些東西。
打從這個夢出現開始,薛庭儴就在思索著他為何會做這樣的一個夢。現在他明白了,也許就是想讓他補足夢里所有的不圓滿。
而擁有了夢里那個‘他’的一切,他突然有了雄心壯志,一股豪氣沖天的激蕩在心中徘徊。
“寫累了吧,喝些水。”
招兒端了水來,薛庭儴接過來,一飲而盡,格外甘甜。
他這才低頭去看自己寫的那些東西,他竟是費了兩大張的竹紙。大抵是因為招兒在他身邊,他突然想起她平時節衣縮食給他買紙,頓時有些心疼了,也有些心虛,看了她一眼,小聲道:“竟然寫了這么多。”
招兒又怎么可能不明白他的心思,噗呲一笑,道:“不多不多,才兩張而已。紙這東西就是用來用的,我不早就跟你說不要省紙,用完了咱再買就是。”
“我是想謄抄本書,所以先試試字,也免得寫廢了紙。”
“你要抄什么書?書也能抄么,不是用買的嗎?”招兒不解。
薛庭儴心中感嘆,真覺得以前自己真是蠢笨的可以,寧愿每次借用大伯的書,或者死記硬背硬記下來,也從沒有動過抄書的念頭。
時下書鋪里所賣的書,刻印版的極少且價格昂貴,于是便滋生了一種抄書的行業。這樣一來,既能讓一些窮苦書生換得些許銀錢,也能讓那些想買書卻苦于囊中羞澀的人得到便宜。
當然這謄抄也不是隨便就能干的,需是字寫得極好方可。
薛庭儴自詡字寫得不算差,當年也是有不少人求他的墨寶,如今他既然需要書,為什么不能是自己抄呢。
最重要的是——
他看了招兒一眼。
村間小道上行著一名少年。
他一身青色夾衣,似乎長時間沒有見過太陽了,皮膚帶著羸弱的蒼白。身板也是纖細瘦弱,神情卻是淡定從容,明明一身陋衣,這村間小道也多不平整,甚至還有牛屎雞屎之類的,卻偏偏讓他走出一種閑庭信步感。
正值春耕之時,這會兒大家都忙著犁地呢,村里的路上幾乎見不到什么人。偶爾有人家的婆娘在院子里做活計,遠遠瞅見路上行著的那人,都是定睛看了幾下,才認出此人是誰。
“狗子,這是上哪兒去啊?”
薛庭儴看向那與他說話的婦人,微笑道:“嬸兒,我隨便走走。”
本就是隨口一句話,這婦人也沒再與他多說,扭身進屋拿東西,屋里的婆婆問她:“老三媳婦,你方才跟誰說話?”
“薛連興家二房的狗子。嘿,娘你說也奇了,方才他打門前過,我竟是一時沒認出他來,總感覺換了個人似的。”
她婆婆不以為然:“能變成什么樣,又不能換身皮囊,我記得那小子最近不是病了一場。”
媳婦道:“我瞧著莫不是打算去后山。”余慶村背后有一片山,村里有村民亡故都在那兒埋著,薛家的祖墳也在那里。
聽到這話,她婆婆嘆道:“還別提,連興家老二可惜了,兩口子都走了,留個娃兒可憐喲。”
這不過是婆媳之間的閑話家常,而就在她們說話的同時,薛庭儴已經帶著黑子進了后山。
后山就叫后山,余慶村背后的山。
此山無名,山勢也不高,但卻極深。反正到目前為止,還沒有哪個村民能從這片深山老林中走個來回,大多都是山外圍活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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