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二十二。
長安。
凌晨。
天空是死灰色的大地也是死灰色的建筑宏偉的長安古城城門還沒有開。
每天負責開城門的兵卒老黃和阿金昨天殺了條野狗湊錢買了兩斤燒刀子兩廳大餅吃了個酒足飯飽早上就爬不起床了。
怠忽職守耽誤了開城的時刻那是要處“斬立決”的死罪。
軍法如山老黃起床時現時候已經晚了大半刻當時就嚇出了一身冷汗連棉襖的鈕扣都來不及扣上就趕去開城。
“天氣這么冷大概不會有人這么早進城的。”
老黃在心里安慰自己打開了門上的大鐵鎖剛把城門推開了一線就嚇了一跳。
外面不但已經有人在等著進城而且看起來最少也有七八十位。
七八十個人都穿著一身勁裝打著倒趕千層浪的綁腿背后都背著鬼頭刀頭上都扎著白布中上面還縫著一塊暗赤色的碎布。每個人的臉色都像是今天的天氣一樣帶著種叫人心里毛的殺氣。
城門一開這些人就分成了兩行默默的走進了城刀上的血紅刀衣迎風飄動襯著頭上扎著的白巾雪亮的刀鋒閃著寒光。
每把刀都已出鞘因為刀上根本沒有鞘。
——這些殺氣騰騰的大奴究竟是些什么人?到長安來干什么?
守城的老黃職責所在本來想攔住他們盤問可是舌頭卻像是忽然硬了連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因為就在這時候一條反穿著熊皮襖的大漢已出現在他眼前用一雙滿布血絲的大眼瞪著他人雖然已經瘦得脫了形可是顴骨高聳眼銳如刀看來還是威風凜凜就像是條剛從深山中竄出的猛獸。
他的滿頭亂也用一條白布中緊緊扎住上面有塊暗赤色的碎布。
唯一裝束打扮和他們不同的人是個清俊瘦削的年輕人手提看狹長的青方包袱緊隨在他身后。
老黃的腿已經較了無論誰都看得出這個人要殺人時絕不會皺一皺眉頭。
“你是不是想盤問盤問我們是從哪里來的?來干什么?”
這個人的聲音雖然嘶啞可是口氣中也帶著種懾入的威嚴氣概。
“你聽著好好的聽著我就是朱猛洛陽朱猛。”他厲聲道:“我們是到長安來死的。”
卓東來的臉土本來就沒有什么表情現在更好像已經被凍結了臉上每一根肌肉都被凍結了。如果你曾經看到過凍死在冰中的死人的臉你才能想象到他現在的臉色和神情。
一個年紀還不滿二十的少年人標槍艙站在他面前臉上的神情看來居然跟他差不多。
這位少年人叫卓青。
他本來并不姓卓他姓郭是死在紅花案的郭莊的幼弟。
可是自從卓東來將他收為義子后他立刻就把本來的姓名忘記了。
“朱猛已入城。”
這個消息就是他報上來的查出水溝每天都有藥汁流出的人也是他。
最近他為卓東來做的事遠比卓東來屬下所有的親信加起來都多。
“他們來了多少人?”
“連高漸飛在內一共有八十八人。”
“他親口告訴守城的老黃他就是朱猛?”
“是。”
“他還說了什么?”
“他說他們是到長安來死的!”
卓東來的瞳孔驟然收縮看起來仿佛已變成了兩把錐子。
“他們不是到長安來殺人的?他們是到長安來死的?”
“是。”
“好很好。”卓東來的眼角忽然開始跳動:“好極了。”
認得卓東來的人都知道只有在事態最嚴重時他的眼角才會跳。
現在他的眼角開始跳動因為他已看出了對方來的并不是八十八個人而是八百八十個。
——來殺人的人不可怕來死的人才可怕這種人一個就可以比得上十個。
“你把他們的打扮再說一遍。”
“他們每個人都穿勁裝打裹腿扎白巾白巾上還縫著條暗赤魚的碎市。”
卓東來冷笑。
“好好極了。”他問卓青“你知不知道那些碎布是哪里來的?”
“不知道。”
“那一定是釘鞋的血衣。”卓東來說“釘鞋死時衣衫已盡被鮮血染紅。”
洛陽己有人來向卓東來報告了那一次血戰的全部經過。
“雄獅堂本來已經變成了一盤散沙可是釘鞋的血又把這盤散沙結在一起了。”卓東來的聲音里居然也有了感情“釘鞋好好釘鞋。”
“是的”卓青說:“釘鞋不好看釘鞋也很便宜平時雖然比不上別的鞋子可是到了下雨下雪泥濘滿路時就只有釘鞋才是最有用的。”
他說得很平淡因為他只不過是在敘說一件事實而已。
他不是容易動感情的人。
卓東未凝視著他過了很久很久忽然做出件任何人都想不到他會做出來的事。
他忽然站起來走過去抱住了卓青雖然只不過輕輕的抱了一下。卻已經是他平生第一次。
——除了司馬群外第一次對一個男人如此親近。
卓青雖然還是標槍般的站在那里眼中卻似已有熱淚滿眶。
卓東來卻好像沒有注意到他的反應忽然改變了話題:“朱猛知道我在那里可是他暫時絕不會來找我的。”
“是。”
“他們既然是來死的我們當然要成圭他當然會去找他。”
“是。”
“這八十八個人都抱著必死之心而來八十八個人只有一條心八十八個人都有一股氣。”卓東米說:“這股氣現在已經憋足了一觸即。銳不可當。”
“是。”
“所以我現在不會去找他們。”
“是。”
卓東來尖錐般的瞳孔中忽然露出種殘酷而難測的笑意問卓青:“你知道我要怎么對付他們嗎?”
“不知道。”
卓東來又用他那種獨特的口氣一個字一個字的告訴卓青。
“我要請他們吃飯。”他說:“今天晚上我要在‘長安居’的第一樓替他們接風請他們吃飯。”
“是。”
“你要替我去請他們。”
“是。”
“朱猛也許不會答應也許會認為這是個陷講”卓東來淡淡的說:“可是我相信你一定有法子讓他們去的。不但朱猛要去高漸飛也多去。”
“是。”卓青說:“他們會去的一定會去。”
“我也希望你能活著回未。”
卓青的回答簡短肯定:”我會。”
卓東來回到他那間溫暖如春的寢室時蝶舞正在梳頭。
她把漆黑的長梳了一遍又一遍除了梳頭外這個世界上好像已經沒有她想要做的事。
卓東來靜靜的看著她梳頭看著她梳了一遍又一遍。
兩個人一個梳頭一個看著也不知過了多久忽然間“崩”的一聲響木梳斷了斷成三截。
這把梳子是柳州“玉人坊”的精品就算用兩只手用力去拗也很難拗得斷。
女人們時自己的頭通常都很珍惜梳頭時通常都不會太用力。
可是現在梳子已經斷了。
蝶舞的手在抖抖得連手里僅剩的一截梳子都拿不住了“叮”的一聲落在妝臺上。
卓東來沒有看見。
這些事他好像全部沒有看見。
“今天晚上我要請人吃飯。”他很溫和的告訴蝶舞:“請兩位貴客吃飯。”
蝶舞看著妝合上折斷的木梳仿佛已經看癡了。
“今天晚上我也要請人吃飯。”她癡癡的說:“請我自己吃飯。”
她又癡癡的在笑:“每天我都要請我自己吃飯因為每個人都要吃飯的連我這種人都要吃飯吃了一碗又一碗吃得好開心好開心。”
“今天我也想讓我的貴客吃得開心!”卓東來說:“所以我想請你為我做一件事。”
“隨便你要我做什么都行。”蝶舞一直笑個不停:“就算是你要我不吃飯去吃屎我也會遵命去吃的。”
“那就好極了!”
卓東來居然也在笑而且也好像笑得很愉快的樣子。
“其實你應該知道我想清你去世什么事的”他一個字一個字的說:“我想請你去為我一舞。”
“寶劍無情莊生無夢:
為君一舞化作蝴蝶。”
長安城最有名的酒樓是“長安居”。長安最有名的茶館也是“長安居”只不過長安居酒樓和長安居茶館是完全不同的。
“長安居大不易。”
要開這么樣一家酒樓茶館也同樣不容易。
長安居酒樓在城西園林開闊用器精雅花木扶疏問有十數樓閣每一樓每一閣的陳設布置都華美絕倫飲食之佳更令人贊不絕口。
長安居茶館在城中在城中最繁榮熱鬧的一條街上價格公道經濟實惠。而且無論茶水飲食面點酒菜每樣東西的份量都很足絕不會讓人有吃虧上當的感覺。
所以每天一大旱這里就已高朋滿座三教九流什么樣的人都有。
因為到這里來除了吃喝外還可以享受到其他很多種樂趣可以看見很多稀奇古怪的人可以遇見一些多年來見的朋友在你旁邊一張桌上陪著丈夫孩子喝茶的很可能就是你昔年的情人躲在一個角落里不敢抬頭看你的很可能就是你找了很久都找不到的債戶。
所以一個人如果不想被別人找到就絕不該到這地方。
所以朱猛來了。
他不怕被人找到他正在等著大驃局里的人來找他。
沒有人敢問朱猛“為什么要在這里等?為什么不一口氣殺進大鏢局去?”
朱猛當然有他的理由。
——長安是大鏢局的根據地長安的總局里好手如云司馬群和卓東來的武功更可怕。現在他們以逸待勞已經占盡了天時地利。
“我們是來拼命的不是來送死的就算要死也要死得有代價。”
——要戰強敵并不是單憑一股血氣就夠的。
“我們一定要忍耐一定要自立自強一定要忍辱負重。”
——蝶舞你會不會去為別人而舞?
朱猛盡量不去想她。
蝶舞的舞姿雖然令人刻骨銘心永生難忘可是現在卻已被釘鞋的鮮血沖淡。
他誓絕不讓釘鞋的血白流。
沒有人喝酒。
每個人的情緒都很激動斗志都很激昂用不著再用酒來刺激。
他們在這家有一百多張桌子的茶館里占據了十三個座頭本來這地方早已客滿了可是他們出現了片刻之后茶館里的人就走了一大半。
看到他們背后的血紅刀衣看到他們頭纏的白巾看到他們臉上的殺氣每個人都看得出這些陌生的外地客絕不是來喝茶的。
他們要喝的是血。
仇人的血。
卓青是一個人來的。
他走進這家茶館時他們并沒有注意他因為他們根本不知道他是誰。
只有小高知道。
這個少年人曾經讓他留下了根深刻的印象卓青卻好像已經不認得他了一定入茶館就直接走到朱猛的面前。
“是不是洛陽雄獅堂的朱堂主?。
朱猛霍然抬頭用一雙布滿血絲的大眼瞪著他。“我就是朱猛你是誰?”
“晚輩姓卓。”
“你姓卓?”小高很驚訝:“我記得你本來好像不是姓卓的。”
“哦?”
“你本來姓郭我記得很清楚。”
“可是我已經不記得了。”卓青淡淡的說:“已經過去的事我一向都忘得很快應該忘記的事我更連想都不會去想它。”
他靜靜的看著小高臉上全無表情:“有時候你也不妨學學我那么你活得也許就會比較愉快一些了。”
——人們總是會在一些不適當的時候想起一些不該想的事這本來就是人類最大的痛苦之一。
——現在小高是不是又想起了那個不該想的女人?
小高忽然想喝酒。
他正在開始想的時候朱猛忽然笑了仰面狂笑。
“好說得好。”他大聲吩咐:“拿酒來我要跟這個會說話的小子浮三大白。”
“現在晚輩不想喝酒”卓青說:“所以晚輩不能奉陪。”
朱猛的笑聲驟然停頓猛獸般瞪著他:“你不想喝酒你也不想陪我喝?”
“是的晚輩不想喝連一滴都不想喝。”卓青的眼睛眨也不眨:“晚輩要忘記一件事的時候也用不著喝酒。”
朱猛霍然起身而立“波”的一響一只茶壺已被他捏得粉碎:“你真的不喝?”
卓青還是神色不變。
“朱堂生現在若是要殺我當然易如反掌要我喝酒卻難如登天。”
朱猛忽然又大笑。
“好小子真有種。”他問卓青:“你姓卓是不是卓東來的卓?”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