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師爺近來一直在擔心。他與張前輩打賭,十兩銀子在尋常百姓家算是一筆巨款,對谷師爺來說,卻不算太肉痛。他比較關心的是賭局的結果。這位東翁如果能被調-教好了,他自然是留下來最劃算。打心眼兒里,他是希望不要再有波折的。可是理智告訴他,懸!
待見到知縣老爺,谷師爺的擔心就更嚴重了。上一次見他的時候,雖然不大討人喜歡,看起來還是個健康的人,現在倒像是被誰打斷了腿、養傷又沒養好了一般。谷師爺是萬萬想不到縣太爺被老婆給揍了的,猜不到原因,就只有歸因于“這個知縣不可靠”了。
谷師爺皺著眉,向張前輩使了一個眼色:這就是您老說的成果?
張前輩回了一個稍安毋躁的眼色:看下去。
谷師爺心道,若是再沒什么起色,我就不干了,趁早尋一個有前程的官兒去。官員與師爺也是一體,官員升遷了,能帶著師爺更進一步。做知縣的師爺與做知府的師爺,身份地位也是不一樣的。前朝有位師爺,有本事而無考運,選對了東家,那東家正是前朝賢臣,平叛有功。師爺也隨著大大的有名,凱旋之后經東翁表奏,得了個同進士的出身哩。谷師爺不求那么風光,至少求個財路通達、擴一擴人脈。現在這個不可靠的……還是算了吧。
“不可靠”的知縣并不知道新聘的師爺正想著走人,還認真地拖著傷殘之軀出席春耕的儀式。盤算著儀式之后,將師爺們召集起來,商議著境內事宜呢。卻是賀敬文這些日子思來想去,發現自己對庶務真是一竅不通,想支使人都不知道要支使別人干什么去——故而有此一會。
一年之計在于春,春耕的儀式是極熱鬧隆重的,承載了官民人等對豐收的期望。作為知縣,賀敬文須得率眾跟在紙扎的牛、犁后面,一路熱熱鬧鬧地繞城一周,至城隍廟前拜禱。再往專門演示耕種的田地里去,扶著犁跟在春牛后頭走兩步,表示春耕開始了。次后再回到縣衙,對著早經備好的泥牛,打下敲碎它的第一鞭。等眾人一齊動手,將泥牛擊碎,圍觀的農夫一擁而上,搶去大小不等的泥牛碎片之后,再焚了紙牛,這儀式才算完。
若是會做人的知縣,會將下屬們召集起來吃一次酒。對此,許多人都不報希望,只求他快一點放人,自己好回家吃飯。谷師爺也是這般想的。萬萬沒想到,知縣大人又一次讓他們失望了。賀敬文一正衣冠,清清嗓子:“這些日子,本縣抱恙,縣內諸事,有勞諸位了。本縣現今痊愈,正借此機會,略置薄酒,遍邀賓客,聊表謝意。”
跟你吃飯都怕肚子疼啊!眾人牙疼地哼唧著,表示了贊同。明眼人都看出來了,雖一身官袍襯得這新知縣一張小白臉兒格外俊俏,可這活似被人暴打一頓的樣子,情況真說不上是好。
唯谷師爺滿眼詫異,悄悄問張前輩:“東翁頗曉事理了啊,這是怎么辦到的?”
張前輩含笑不答,反問道:“我那十兩,不用付給你了吧?”
谷師爺道:“晚間略備薄酒,還請往寒舍一敘。”
張前輩微笑著答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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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新年衙內沒有擺酒,賀敬文也不曾出來招待屬下,這一回的酒就擺得頗為豐盛。賀家頗為殷實,在京中活動跑官時花去一筆巨資,到了寧鄉還剩下不少。這頭一回的宴席,就要辦得體面些兒。
原本不甚樂意的縣丞、教諭等人,見這席面豐盛,也先將不滿熄了幾分。彼此使了一個眼色,教諭悄聲道:“看起來這位上峰,倒是有幾分底蘊。府臺怕是要失算。”
這幾人因長官到任不久即臥病不見人,心里沒底,而汪知府久在此地為官,便趁著過年,齊往汪知府那里拜年。順便討些主意,探探口風。汪知府對賀敬文正在不滿,表情便有些怪異。縣丞還有幾分猶豫,教諭已經明了,那位棒槌知縣怕是得罪了上官。再瞧汪知府身邊那一位刑名師爺的神情也頗有深意,教諭便遞了一眼色與師爺,待退出去之后,奉一份年禮,套幾句內-情。
這師爺也十分爽快,將賀敬文如何迂腐可厭,如何在州府跌跤摔傷,一一說了。末了意味深長地道:“府臺近來有些不快,并不是對你們。”教諭迂回地道:“許是我們這位新知縣天真爛漫,家里將他養得太好了,并非故意。”
師爺笑著搖頭:“這個我就不知道了,府臺正在打聽呢。”
兩人聽了師爺的話,也明白了,若是這賀知縣沒有背景,那就等著被汪知府坑死吧。
這湘州府的地界,算是汪知府的地盤了,內里許多事情,都要他來牽頭。本朝開國至今已歷百年,俸祿還是國初時定的,彼時高祖固沒有刻薄百官,百多年下來,承平盛世,錢越發不值錢了。這做官兒的人,尤其是地方官兒,還要往京中送孝敬,還要養這一大群的幕僚等。若是沒有家中補貼,就得另尋門路撈點外快。此事大家心照不宣,漸成定制。所有踢斛淋尖、加收火耗、題字潤筆等,皆是尋常手段。而汪知府不愧是兩榜出身,于此三者之外,又想出許多求財的法門,在湘州全境施行。寧鄉縣在全國算不上是個上等縣,在湘州府里,卻是個比較肥的地方。要撈錢,少了不它。這種位置上放上這么一個人,汪知府怕是不會甘心。
兩人聽了師爺透露出來的消息,相約不再提及此事,且看汪知府下一步要怎么做。兩人也不是笨人,并不想上趕著為汪知府去試探賀知縣。萬一賀知縣真有背景,先倒霉的還是他們。
今日一見,至少這賀知縣家底子厚,遇著事兒上下打點也方便,不是那么輕易會倒的——還是再看看吧。
彭縣丞小聲對教諭道:“這么說,這位大人是在府臺那里扭傷了腰,不好意思說,這才偽稱‘水土不服’的?也是呆。”
教諭皺眉道:“傷個腰,要養這許久?至今還一拐一拐的,像沒養好的樣子。有古怪!他正在壯年,有什么傷病也好得快,莫不是又出了什么事?”
彭縣丞有點猥瑣地笑道:“壯年哦~沒有不傷腰的。”
教諭也一掃深思的模樣,吃吃地笑了起來。兩個老男人湊到一塊兒笑了一陣兒,一齊抬頭看那歪在主座上的上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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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敬文在主座坐定,舒服得幾乎要呻-吟起來,他扭傷的腰是早就好了,可別的傷還沒好呢,又忙碌了這一上午,骨頭都要散架了。直覺得能坐下來喝一口熱茶,已是三十余年來最幸福的事情了。
坐正之后,賀敬文理一理官袍,正一正官帽,挺一挺腰,待要說什么,忽然抽了抽嘴角。直起來的腰一塌,將手伸到桌子底下,揉了揉大腿——這死婆娘下手忒狠!我當初怎么就會覺得她樸實能干,會是一賢妻呢?哪家賢妻會囚禁丈夫,不許丈夫上疏?
我一定要做出一番事業來,將角軸誥命甩她臉上!賀敬文惡狠狠地想。
他是怕了這個媳婦兒了。那個婆娘能殺人啊!不對,這個不是重點,重點是,賀敬文打不過她。雖則老安人也不贊成他沖動,卻無法將他如何,縱然下令了,自從他中了秀才,也沒有一個仆役敢于將他關到房里不放出來。韓燕娘則不同,沒有仆人動手,她可以自己動手。
一個是全家頂棟柱的官老爺,一個是手刃數賊的兇太太,聽哪一個的是啊?更有老安人從中默許,仆人哪怕聽到了呼救聲,也都抱著手只當沒聽到。反正太太不會弄死老爺,老爺既無性命之憂,大家大可不必擔心。
賀敬文因此吃了許多皮肉之苦,老實說,被打得有些怕了。然而夫綱不可不振,威武亦不能屈。這個呆子渾身上下,就剩這么點子優點——風骨。死扛著就是不肯答應韓燕娘“別闖禍”,反倒振振有詞,說自己這是上報君王、下安黎庶,指責韓燕娘婦道人家,空有蠻力卻恃勇行兇。
哪里知道,韓燕娘厲害的不止是拳腳力氣,還有嘴皮子。韓燕娘的一張嘴,是在無數市井廝罵里練出來的,現在沉默寡,只因戰無敵手。她不但精通市井語,還跟著做秀才的爹讀過幾年書,腦子比賀敬文靈光多了。直戳了文人最脆弱的內心、最深切的渴望:“一絲實事不肯去做,只知道舞文弄墨,與訟棍有甚區別?他貪錢?你貪名!比他更壞!你要真是個好人,那就做出些實事來,叫大家看看,你是真的有本事,再參他!”
賀敬文總覺得這話有哪里不對,卻又想不出哪里不對來,只氣得全身發抖,怒道:“豈有此理!豈有此理!”
韓燕娘猶不放過他:“做不到就說別人沒道理,你可真行啊!我算見識到了。我說我爹怎么到死也沒混上個舉人呢,原來是沒你這般只耍嘴皮子不做正事兒吶!”
賀敬文怒道:“胡說!胡說!”
韓燕娘便問他:“我哪里胡說啦?你不胡說,你講出個道理來呀!喲,圣上叫你來做縣令,叫你做御史了么?不在其位,不謀其政!我婦道人家都懂的道理,你不知道吶!”
賀敬文首次舌戰含恨敗北!
此后數日,他總是被韓燕娘關在房里,叫天天不應、喚地地不靈,叫個以前服侍的小廝都沒人答應。每日里與韓燕娘唇槍舌箭,卻總是吵不過人家。磨得原本不大靈光的腦袋更鈍了。可更恨是,每次吵不過老婆,他要拍桌打凳,老婆便要打他。
韓燕娘咬死了賀敬文是“做事還要挑肥揀瘦,從來做實事難、求虛名易,沽名釣譽,人所不齒。”又說“若嫌他治理得不好,你倒是將寧鄉做出個榜樣來再說他,避實就虛,算個什么本事?你是御史?”、“也是做爹的人了,不知道給孩子做個榜樣,要是俊哥自家不讀書,卻整日里說某秀才學問不好、某舉人鎮日吃酒,你樂意?自己做不好,還有臉說別人吶您?”
賀敬文總是詭辯不過她,卻又找不到自己的道理。某一日,終于在韓燕娘說:“你有本事,給我掙一軸誥命來,我才算服你。”他才算是找到回嘴的地方了,他至今猶覺得自己是有本事的人,做個五品官兒是不成問題的!頭腦一熱,答道:“做就做,我先做了五品,再參那個汪某!”
此語正中韓燕娘下懷,當即便說:“你我擊掌為誓!你當真能造福一方,我與你洗手做羹湯!”
賀敬文道:“休說擊掌,便是立字據也可!”
擊掌畢,立了字據,賀敬文終于得以解放。月余以來頭一回出了書房的門兒,初春的陽光灑在臉上,讓他感激涕零,從來沒覺得陽光是如此的美好。憤憤回頭瞪向韓燕娘,卻悚然發現,這老婆長得還挺俊的!以前覺得她靦腆木訥,現在看來,居然是靈動鮮活!
真是見了鬼了,我一定是被關得久了腦子壞了!賀敬文一瘸一倒,后面有鬼追著似的跑去見他娘,就怕他娘擔心他。羅老安人也是確實擔心他,見到他這模樣,嚇了一跳:“你這是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