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鄉縣這里的消息,是彭縣丞打探了來報的。湖廣道御史參汪知府的消息是彭縣丞帶過來的,彭縣丞在此地為官數載,論起消息來源,比賀敬文這個到現在還不知道往哪里打聽消息的人強多了。
接到消息,彭縣丞喜不自禁,閉起雙眼,雙手一起一落地按著桌面:“哎喲,妙妙妙!我這婆娘,旺家!”送信的長隨就糊涂了:三不五時挨打,頂油燈跪算盤的,您這是被揍傻了吧?
彭縣丞笑夠了,睜開了眼睛吩咐道:“去,命人備轎,我要去衙里。哎,把娘子的轎子也備上。”他家也養不起轎夫,因做了縣丞,從中做些安排,他與賀敬文尋常乘轎時的轎夫都是掛在縣衙賬下的。長隨領命去了,彭縣丞往他娘子房里換出門的衣裳,喜孜孜地對彭娘子道:“快些打扮起來,咱們一道往衙里去給大令道喜,你去跟憲太太說恭喜。”
彭娘子這回不打他了,問道:“喜從何來?啊!莫不是汪老狗要倒霉了?”
彭縣丞一挑大拇指:“娘子聰明~”將御史露章彈劾之事說了,“張師爺說的沒錯兒,李千戶不是好惹的,還有人看汪老狗不順眼。”
彭娘子笑著捶了他一記:“那你還在這里率裁矗炕共豢斕愣┐髁俗擼堪パ劍夷趨僮癰檳畝耍坑19櫻夢頁雒諾囊律牙礎!庇19郵撬氖膛派閎タ鹿瘢幻嬡∫律眩幻嫖室灰∧鎰用且黃稹e砟鎰擁潰骸罷饈親勻壞模廡┤兆右患依閑《疾桓宜禱埃且哺盟煽燜煽燉病!庇指煞蛩島丶葉∧鎰由眨遣皇且≈匭亢貌緩么蚋黿痂筧x退鞔鰲
彭縣丞道:“這個是自然的。我看吶,這位大令怕要高升,于我們總是有益的。都在這個時候了,也不要省錢了。這大令看著迂腐,運氣倒是真的很好。”
“這還用你說?”
夫妻二人攜著兩個女兒往縣衙報喜,獨將兒子閃在一旁溫書。他們的兒子,將要考縣試了。可惜夫妻二人原籍不在寧鄉,否則彭海只要不太蠢,總能撈到個功名的。
彭家人抵達的時候,賀敬文正在書房里來回踱步。他頂撞汪知府時是硬氣了,現在又擔心了起來:不知道張先生那些布置,究竟能不能成?
韓燕娘好容易與她舅舅聯絡上了,她舅舅被調走,等安頓下來了,才想起還有個苦命的妹子帶著外甥女兒在京里。沒想到托人一找,娘的!人沒了!外甥女兒“賣身葬母”嫁給個小白臉兒了!韓大舅好險沒有殺過來,給外甥女的回信便分外地不客氣!韓大舅是個粗人,略識幾個字,還寫得十分不好看,濃墨淋漓力透紙背,殺氣十足。韓燕娘看且笑,且笑且哭。哭完了,一抹淚,仔細將信折好,放到了妝匣底層的小抽屜里。
老安人在誦經,三個孩子在讀書。麗芳對讀這么些個字兒興趣并不很大,端坐在這里只是為了給妹妹做榜樣,比較起來,她寧愿看彭敏偷渡過來的話本小說。腦子里想著下回見著彭敏,要向她再要一本來抄,身子卻坐得筆直,猛一看去,還挺像那么回事兒的。
賀成章已經背完了四書,張先生在向他授六經,他學得認真,姐妹們也不攪他,身邊有人陪著,倒安心些。只是偶爾回頭看看妹妹:瑤芳面前擺著一本《大陳律》,正認真看著。賀成章知道,這《大陳律》內容并不算很多,但是附例的集解卻洋洋灑灑二十余萬,瑤芳在看的就是這一套集解,現已看到第三本了。他很懷疑妹妹這是在讀書還是在發呆。
張先生伸手在他的桌子上敲敲,賀成章收回心神,繼續抄書。張先生看到他眼中來不及收回的那一點情緒,對他的擔心很是無奈:那個真不用你操心,她越來越詭譎了。
張先生的評斷是有依據的,這小女學生近來的表現讓他摸不著頭腦,每有驚人之舉,等你仔細看時,她又一派天真,有時候還會慌給你看,真真能將人逼瘋。比她那不靠譜的爹好一些,也是看得見。好在不拖后腿,不捅漏子。
瑤芳其實在專心看集解案例,越看越覺得有趣,有時還要順手翻一番壘在一旁的經籍。一張水嫩漂亮的臉蛋兒與桌上攤開的那厚重的書籍有一種奇異的和諧。她自親入女監,又設計擺了汪知府一道,心境又有所不同,忽覺得自己前因楚王而起的驚惶有些可笑:兵來將攔、水來土掩,誰說不能殺出一條青云路來呢?也是在親人環繞的環境里呆得久了,整個人都軟和了,唯有危機能刺激出她的本性來。也是有張先生這么個可倚靠的人,能許她軟弱片刻。
可一旦發現張先生懂得雖多,在官場上也是個新手,她便不得不重又堅強了起來。在心里,對張先生還是感激的,若非張先生,她現在能不能看這些書還是兩說呢——只要她想,賀敬文大約是不會不許的,可沒有張先生指點,她大概一輩子都不會想到要去仔細研究這本書。
張先生慢慢踱著步,心情卻不像步伐那么平靜:不知道李千戶能不能將事辦妥?
忽地,一陣腳步聲傳來:“嘿!老張!汪老狗這回栽了!”賀敬文沖進來就發現事情有些不妙——他這么“忘形”的樣子被兒女們看了個正著!賀敬文施展了官場絕技里的“變臉”與“失憶”,就像剛才什么事也沒發生似的,威嚴地對兒女們訓話:“我有話與你們先生說,你們接著做功課!”
麗芳撇了撇嘴,賀成章應了一聲“是”,瑤芳耳朵動了動。又看她的書去了——早就料到的結果,有什么好興奮的?別得意忘形,趕緊想辦法往上爬才是真的。不然到時候就憑這小破縣城,擋不住大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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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敬文與張老先生走后不久,韓燕娘就命果兒來喚麗芳姐妹:“彭娘子與兩位小娘子過來了,太太叫兩位姐兒過去呢。太太還說,哥兒讀書亦可,想歇一歇,便在院子里走走也是不礙的。今兒有件喜事,也該松快松快了,只不過得意忘形才好。”
這回麗芳打頭,三人都立起來聽了,賀成章道:“我去看看阿婆吧。阿姐和二娘去娘那里,代我問聲好。”
果兒笑著答應了,又說:“哥兒慢些,太太說了,哥兒要做什么,只管去,她信得過。老爺和先生那里,太太來說。只明天可要用功。”賀成章也笑著答應了。四個人都是一臉的喜氣。當下分作兩路,姐妹倆帶著丫頭跟著果兒去見彭娘子母女,賀成章去陪老安人。
到了韓燕娘那里,只見到兩個母親也是喜氣洋洋,卻沒有人向她們解說出了什么事兒。韓燕娘只是說:“前些日子遇著了些事兒,累得你們也跟著擔心,都不曾好好玩耍,好了,你們去吧。我們也說說體己話兒。”
彭敏對麗芳使了個眼色,麗芳會意,笑道:“是呢,我跟阿敏還在琢磨彈棋,等琢磨出來了,跟娘一起玩。”
韓燕娘笑道:“那你還快去?我可等著呢。”
一時兩下散開,到了麗芳的院子里,四個人便圍在了一起。麗芳道:“快說快說,究竟怎么一回事兒?”彭敏道:“我也是方才在路上聽到的,我娘說,汪知府被參啦!”
麗芳是長女,今年十一歲了,也不算很小。家里有事,韓燕娘也會略提幾句,雖不詳細解說,卻也不故意隱瞞。是以姐妹倆都知道汪知府坑了賀敬文一把,賀敬文又反將一軍,還遇上了李千戶發難之事。現聽汪知府被御史給參了,麗芳雙手合什,念一聲佛:“可見老天是長眼睛的。”
彭敏道:“你這下開心了?”
麗芳反問道:“難道你不開心?”
兩人又頭碰頭地笑了起來。彭毓因天氣漸暖,又能出來活動了,格外活潑,拉了瑤芳往一邊說話。綠萼來上了茶,瑤芳招待彭毓喝茶嗑瓜子兒。小姑娘們年紀雖小,已經跟著女性長輩們模仿出了一流嗑瓜子兒的本事了。彭毓咔嚓咔嚓嗑了兩粒,贊一聲:“這個好吃,比我家那個香,”接著小聲說,“阿姐她們可真怪,聽說,上了年紀的人都怪。”
“噗——”瑤芳正在喝茶,一口茶忍住了沒噴出來,倒嗆進了鼻子里。手忙腳亂的收拾好了,綠萼接過了她的茶盞,瑤芳擺擺手,讓她別慌。彭毓還在問:“難道我說得不對。”
瑤芳故作認真地點頭道:“很對。”
彭毓這才說:“聽說了沒有,那個教諭,姓什么來著?他可能要倒霉了,我爹總說他不好。”彭家一大特色,瞧著不順眼的,便給人起綽號,教諭因與汪知府走得近,又為人圓滑世故,故被彭娘子賜號狗腿。汪知府還能被提個姓,教諭彭家就是狗腿長狗腿短,連個姓兒都不提,彭毓也想不起來他姓什么。
瑤芳笑容不變,下巴往麗芳那里點了一下問,道:“那與我們有什么干系?我們只管玩我們的,你看過她們弄的書沒有?”
彭毓道:“與我們沒關系,就是聽我娘說他家怪造孽的。他家女孩兒不許讀書的,也不知道是為了什么。反正,沒有咱們好。”說著又開心了起來,接著咔嚓咔嚓嗑瓜子兒。
瑤芳心道,那教諭比你爹會鉆營,后臺倒了,又得罪了上峰,怎么可能再混得下去?搞不好,那汪知府的暗賬里,還有他的名字呢……等等!瑤芳心頭一動,有些擔心地看了彭毓一眼,彭毓莫名其妙:“怎么啦?”
那邊麗芳又在喊瑤芳:“那個案子,會怎么樣呢?你知道不知道?”她跟彭敏說了一會兒話,也說到了這件事情上,正講前面的案子。萬事皆因它起,兩人討論了一回會是什么結局,卻都不甚通透。她是知道妹妹在看刑律之書的,本來說是借煞氣壓一壓邪氣,保不齊這二年看懂了什么呢?
瑤芳走了過去,不在乎地道:“哪個案子?早不知道扔哪個犄角旮旯里了,現在還有什么人在乎這案子么?不是在說汪知府?”
麗芳失望地道:“就不該指望你的。”
瑤芳送了她一個白眼,彭敏道:“說那個做什么?對了,我還帶了本書來呢。”
“這么快?又有新的了?”麗芳很是驚喜,弄得瑤芳也有興趣看一看這閑話本子了,便問是怎么一回事,怎么如此之多。
彭敏解釋道:“往繁華地方去,好些人愛看這些個,就有人專門兒印了來賣,不是抄的哦。也有些文人就專好寫這個,寫出了本子,交給人去印,拿些個潤筆。喜歡看的人可多啦!”
麗芳催促道:“快拿來我看看,上一回看的那個酈生與左小姐真個有趣,有沒有差不多的故事的本子?”
瑤芳:……她在認真考慮,要不要跟后娘告個狀,就怕這姐姐看多了奇怪的故事被帶得偏了,誤了一生就不好了。
麗芳不知道妹子想當叛徒,興致勃勃地向彭敏借了書,又將上回的書還了彭敏,還說:“以后我得了書,也拿來給你。”彭敏道:“快別,你別教唆你兄弟干這個。”瑤芳心道,說不定,以后你的書,還真得她給你呢。直到彭家姐妹告辭,她都沒將這話說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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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縣丞一家帶了這樣大好的消息來,賀家上來也自歡喜。當晚家里便加菜,連久不出屋的老安人臉上都添了笑影兒,叮囑賀敬文:“雖有御史明察秋毫,卻也不好叫他逃脫了,你不曾參與他的齷齪事情,自然是沒有什么證據告他的。這事你無憑無據不好出頭,卻可寫信與容尚書,請他斟酌來辦。”
賀敬文道:“兒明白,信已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