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體來,今年這個年雖然因時疫之故,不得出府,但府內的氣氛依舊高漲,喜慶洋洋。
若是仔細觀察,其實還是能或多或少瞧見各人眼底的愁緒,在熱騰騰歡喜的表象下,他們帶上面皮,掩蓋心底之下對前塵的擔憂,或是對地位不平,抑或是惱怒某些雞毛蒜皮之事,試問何人……又能保證一帆風順,一世無憾,事事順心?
溫良辰在旁瞧得清楚明白,心中頓生同情和憐憫。
這世上是一盤極大的珍瓏局,所有人皆是任由命運擺布的棋子,只有安慰自己尚有一線希望,人力依舊可逆天改命。
若想跳出棋局,唯有與命運抗爭,總有一日,披荊斬棘之后,方能站在高絕之處俯瞰眾生。
過年之后幾日,溫家三位出嫁的姑太太領著姑老爺回門,與去年不同的是,三位姑太太比之更為貴氣,氣色卻越發不佳,眼下那兩團明顯的青黑,就連脂粉都擋不住。廳中眾人對其羨慕不已,滿口稱贊,三位姑太太卻相視一眼,于喉中發出一聲苦笑,再異口同聲地嘆了一口氣。
“二妹妹,你瞧見沒有,我今后回來,便會似她們這般形銷骨立,行尸走肉。”溫良春面色黑沉,陰惻惻的聲音,讓旁邊的溫良夏毛骨悚然。
溫良夏不適地扭了扭身子,小聲道:“大姐姐,你親事已定下……再說那季家近年來蒸蒸日上,今后必有成就,你安心當大少奶奶便是。”
溫良春斜她一眼,涼涼地道:“既然你覺得不錯,那換你去如何?”
溫良夏愣了一下,頓時哂笑道:“換我?若是前幾日你問我,我大約會不樂意,可是今日……換做是我,咬咬牙我也去了。”
開玩笑,季二老爺官勢迅猛,今后穩穩能坐上吏部尚書,先別管大房二房,能進季家就比溫家有出息,至少她沒聽見溫大老爺能有機會再進一步。溫大老爺這輩子,在三品官打個轉兒,也就頂了天了,想重現當年溫老太爺的輝煌,那還得靠老天給的機遇,溫大老爺確實厲害,但就還差那么一截,想要彌補,溫家得出個皇后或是寵妃。
如今溫良夏陷入前所未有的困局,和親王府是沒法去了,以她的才華和心性,去那小門小戶實在是難以忍受。溫良夏這幾日早將秦宸佑丟至一邊去了,終日憂心忡忡,滿心盤算著自己的前程。
“……”
溫良春自知她下之意,誰讓她心中早已有人了呢?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即便那人地位低微,無家財娶她,她依舊難以釋懷。她夜夜輾轉反側,終日渾渾噩噩,用盡渾身解數,都無法將他從腦海中抹去,反而還越陷越深。
薛揚。
她反反復復念著他的名字,腦子迷迷糊糊,云里霧里,有時候,在某一瞬間,她心中又格外敞亮……她明白,遲早有一天,她會將自己給逼瘋的。
“不,我不能嫁過去。”溫良春指甲死死地摳緊帕子,眼眶微紅,“我的身子不容有污。”
“大姐姐,你是認真的?”溫良夏像看怪物一樣看她,低頭捂著帕子勸道,“世上男子皆薄情寡性,你那滿腔女兒心思,怕是早已錯付了,這世道,只有抓在手中的權勢才是真,聽妹妹一句勸,好好嫁過去,那季家二房無子,整個季家遲早都是你的……你可千萬別做傻事。”
“你不懂……”溫良春搖搖頭,怔怔地望向廳中富麗堂皇的廳中之景,眸子又瞬間混了起來,顯然半句都未聽進去。
溫良夏偏過頭,偷偷按了按太陽穴,心道,如今我自身難保,大姐姐你好自珍重罷。
終于過完熱熱鬧鬧的年關,而溫大太太和溫良冬二人,則是忙得脫了一層皮,不過,看著滿庫房的禮物,和手上那一疊的禮單,溫大太太心中終于有所安慰。
只不過,更能讓她安慰的是,溫儀華比從前愈發刻苦了。自那日與溫良辰對弈后,溫儀華成日窩在房里閉門讀書,連溫大太太都開始著急他的身子,生怕他讀得太狠,將身子給毀了去。
溫儀華卻不以為意,朝溫大太太義正辭地道:“那日與五妹妹下棋,偶有所得,令我豁然開朗,我之所以停滯不前,便是缺了堅忍的心性,如今我想要刻苦發奮,自然心中有數,母親莫要攔著我。”
眼見溫儀華開了竅,溫大太太感動得眼淚花直流,次日便往公主府送來一大堆補品,溫良辰笑著收下了。
隨著年關噼里啪啦的鞭炮聲漸消,京都各家鋪子又重新開張,大街小巷繁華依舊,而溫良辰請來的代管掌柜,終于在年關后揭開他神秘的面紗。
純鈞低頭端著托盤,待轉過屏風,瞧見兩位男人坐在椅中后,不由地愣了片刻,接而又失聲道:“抱樸道長、守一道長,你們怎么來了?”
“是我,請他們來府上。”丫鬟在旁挑了簾子,溫良辰隨后輕快地走出,笑瞇瞇地向二人抱抱拳,“兩位師兄,別來無恙啊。”
抱樸和守一急忙站起身來,拍了拍下擺,朝她回禮道:“師妹,好久不見。”
“師兄請坐,暫且不急,先嘗嘗我府上的茶水,純鈞,還不倒茶?”溫良辰笑嘻嘻地道,語十分松快,沒有半分的拘束。
抱樸和守一在太清觀隨意慣了,也不在意俗世禮節,溫良辰讓他們坐,不多做客氣,直接便坐了,接過茶便品了起來。
“師妹府上的碧螺春倒是極好,清綠滑潤,葉幼且嫩,怕是花了不少銀子。只是這泡茶手法不夠純熟,未出那鮮雅和味醇之感。不過,師妹倒是有心了,早春之際,讓我二人得享此茶,令人神清氣爽,感覺賽神仙那。”抱樸巧說笑道,心中卻想著,碧螺春產于早春,這茶怕一直存于冰窖之中,溫良辰此番請他們下山,看來并不是在開玩笑,顯然是花了大力氣的。
見師兄未與自己瞎客套,也沒有張口就來奉承之,溫良辰笑了笑,道:“既然師兄懂茶,不如去我那茶館當個大管事掌柜,如何?”
抱樸原先在太清觀負責總管制符,在溫良辰的死纏爛打之下,當年抱樸不得不與這位師妹打交道。后來二人逐漸熟稔,抱樸也對溫良辰頗有照顧,發展為師兄妹之情,否則也不會讓溫良辰學習制符之術,拿著符箓在觀里胡來,最后還給那位婦人畫了一張令平羲惱羞成怒的“送子符”。
溫良辰從前便覺得,抱樸此人不像個出家人,倒更像是一名商人。
太清觀遠離塵世,即便他將符箓全賣了,頂多也只是個道士,他若是長居于山頂,這一腔的經商才華倒是被埋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