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向陵王,緩緩地問:“我去忠勇侯府前,曾去見過皇貴妃娘娘一回,那一日,我沒有見到殿下。”
“我受苦受難之時,殿下除了為被我毒|死的兩個衙差善后,再沒有幫過我,甚至連面都沒有露過,為什么?是不是因為殿下的生母亡故,與我父親脫不開關系,殿下得知這一切,心中恨我,恨我的父親?”
陵王靜靜地注視著方芙蘭,喚了一聲:“芙蘭。”
聲音沉而澀,像是飽含著萬千心緒。
然而方芙蘭兀自笑了一下,又說:“殿下不必答了,木已成舟,一切已經這樣了。”
她看了眼廳堂里燈火,慢慢折轉身,往后院走去。
途中有侍婢看到她,連忙提著風燈過來為她照亮,卻被她推手拒了。
她眼下厭惡這樣的明亮,甚至連天上的月華也是皎潔擾人的。
后院有一處荷塘,是夏夜,小荷已露尖尖角,在波光粼粼的水面次第綻開。
方芙蘭看到池塘里的水,不知怎么,就想到她去見皇貴妃的那個清晨。
說來也怪,父親問斬母親自縊,她撐過去了,被兩個衙差凌|辱,她也撐過去了,甚至看著兩個衙差七竅流血的尸身,她亦尚能自持。
擊潰她的,竟然是皇貴妃的幾句話罷了。
“罪臣之女,也配來本宮宮里?”
“暄兒不在,你且去吧,今后他也不會再見你。”
方芙蘭想,就在數日前,她還為著陵王,與父親鬧得不可開交,甚至到了用暮食時,父親來叩她的門,說:“芙蘭,出來了,你的親事,父親想了個法子,與你再商量一二。”她也對他閉門不見。
而如今,那個非卿不娶,說要帶她看遍河山繁華的三殿下去哪里了呢?
她為了他,甚至沒有好好與父親說最后一句話。
可是他人呢?
方芙蘭離開皇貴妃宮中時,便徹底瘋了。
瘋在心里。
最后一絲理智被吞沒,她站在附近的湖邊,決定了卻此生時,忽然瞥見一個朱衣身影。
她認得這個姑娘,她是半年前剛從塞北回來的忠勇侯府獨女,名喚云浠。
她與金陵所有的女子都不一樣。
笑得明媚,活得恣意,她的堅韌與悲歡全都在眼底,而她的眸子干干凈凈,什么都能看得分明。
所以她不必佩環釵,著裙裳,單是一身朱色勁衣,就能這么好看。
方芙蘭想,她真是羨慕這個小姑娘啊,能這么干干凈凈,愛憎分明地活著。
所以,她眼下投入這湖中,這個小姑娘會不會救她呢。
一念善惡,凡心最終入了魔。
方芙蘭看著云浠走近,閉了眼,俯身投入湖中。
沁涼的,冰冷的湖水漫過鼻眼,吸入肺腑。
肺疼得像要炸開。
可沒過多久,一雙溫熱,小巧卻有力的手便從水底探過來,慢慢將她拖出水面,像要帶著她,離開這深淵煉獄。
方芙蘭知道,是那個喚作云浠的小姑娘,她沒有看錯人。
她把她帶回忠勇侯府,把自己的貼身丫鬟鳴翠支來照顧她。
她對她說:“我用不慣婢子,從前我住在塞北,草原上沒這么多講究。”
她說她的父親與哥哥常年征戰在外,她跟著一只叫阿柴的狗一起長大,后來阿柴老了,沒了,她很是傷心了一陣,不過眼下她已從這傷心中走出來了,若有機會,她要再養一只柴狗。
方芙蘭聽她說著,滿心滿眼想的全是活下取,為父親平冤昭雪,活下去,一定要為父親平冤昭雪。
所以她在臥榻上躺了三日,對云浠說的第一句話是:“太臟了,我想沐浴。”
她至今都記得云浠聽到這句話時驚喜的樣子,記得她著急忙慌地吩咐鳴翠去燒水。
方芙蘭那時想,這真是個善良的小姑娘。
能夠因為別人好,自己也開心起來。
所以那時她心中即便恨成那個樣子,對云浠也恨不起來,她很喜歡她,甚至羨慕她,在后來經年累月的苦日里,是真的將她當做自己的親妹妹。
眼下回過頭來想,她這一生啊,在方府那些日子,被方釋方釉的自私自利糟蹋得一文不值,與父親的父女之情,卻因方遠山臨終一句話而錯渡今生,與陵王私定終生,可她最難的那幾日,淪落無間地獄的那幾日,陵王呢?
原來在忠勇侯府的那幾年,與云浠同甘共苦的那幾年,竟是唯一可回味的了。
她想起云浠在京兆府找到差事,興致勃勃地回來與她說:“阿嫂,我能做捕快了!日后我就有銀錢為您與白叔白嬸看病了。”
她想起云浠每回領了俸祿回來,總是一股腦兒將荷包的銀錢倒在桌上,說哪些是她的藥錢,哪些是白叔的藥錢。
方芙蘭每回都問:“你把俸祿都給了我,自己夠不夠?”
云浠便要從腰囊里摘出一串銅錢上下拋一拋,說:“夠了,再說衙門還供飯菜呢!”
那時她還是京兆府里的捕快,穿著衙門明快的朱色勁衣,一頭茂密的烏發在腦后束成馬尾,鬢發不服管,編成小辮一并扎進馬尾里,露出光潔的額頭。
她與云洛生得像,眉峰利落,雙眼明媚,眸子干干凈凈,仿佛隨意一盞燈火映在里頭都能照徹天地。
方芙蘭甚至想起了她的新婚夜,云洛看著渾身發抖的她,溫聲說:“你害怕成這樣,我便先不碰你。”
他還說:“你家人遭此大難,你一時無法從陰霾里走出來,我能理解,我會等你好起來。”
可是她呢?她對他們做了什么。
方芙蘭想起那個春寒侵人的清晨,云浠對她說:“從今以后,你不再是我忠勇侯府的人。”
語氣決絕,沒有絲毫顧念舊情。
也是,阿汀一直是這樣愛憎分明的人。
而云氏兄妹這樣好,她的確不配為忠勇侯府的人,不配為云氏一門的人。
方芙蘭原本只是走在小池塘邊的,不過是朝池水看了一眼,就這么毫無防備地,一下栽入湖中。
像一根枯萎的柳條,在初夏的靜夜里被風一吹,脫落高枝,沉入水底。
沁涼的水漫過眼耳,吸入肺中。
肺疼得像要炸開。
可是這一回,已沒有一雙溫熱的,小巧有力的手會將她托出水面,帶離深淵煉獄了。
耳畔浮響起程昶的聲音。
“且看看你這半生,究竟是怎樣一場荒唐的笑話。”
原來,真的只是一場笑話。
作者有話要說:這篇文還有七八萬字就大結局了。
最后這幾波情節起伏較大,轉折較多,作者寫起來比較困難,但還是希望精益求精地寫好,絕不敷衍,所以經常會有更兩三天就停一天的情況,耐不住等的小可愛們可以一個禮拜來看一次,每天的更新時間都會在文案上注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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