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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落地小說網 > 在你眉梢點花燈 > 第161章 第一六一章

            第161章 第一六一章

            胸中滔天的恨與徹骨的愛糾纏在一起,仿佛要生出烈火,將他這一身凡軀狂然而焚。

            茫然間,他只能迎著晨風,一步一步地往宮外走。然而越走,心中的念頭就越清晰。

            他忽然發現方遠山說對了。

            他這個人,什么都沒有,只有方芙蘭。

            這個在叱咤朝堂的禮部侍郎才高出眾,實在太會拿捏人的心思。

            他的父皇厭棄他,皇貴妃嫌惡他,宮人看不起他,文臣武將不將他放在眼里,這個深宮,這個世間這個天下,只有芙蘭真心待他。

            他只有她。

            就連這些日子,他借著吊唁皇后,與傲慢的宗室們來往,一點一點拉幫結派,卑躬屈膝地擴張勢力,為的是什么?

            皇位他不敢肖想,他不過是盼著手上稍微掌一點權,供她安渡這風雨罷了。

            陵王忽然悔極了,他是眼睜睜看著方遠山被處斬的,他是知道方府會出事的,他早就說好了要帶她走,與她一起離開金陵,他為什么失約了?如果他能放下往事的因果,早一日帶她離開,她就不會遭受這些了。

            可是眼下不是后悔的時候,陵王冷靜下來后想,父皇下令將方府一府流放,芙蘭已是戴罪之身,自己雖身為皇子,手上勢力尚單薄,無力為芙蘭脫罪,但是,如果去找父皇求情,一定會弄巧成拙。

            除了父皇,還能找誰呢?

            陵王想到了皇貴妃。

            皇貴妃精明而自利,唯恐陵王拖累自己,總是把他往外推。可這些年逢年過節,他們還常見的不是嗎?每逢吉日,他還去與她請安的不是嗎?

            母子之情稀薄似無,但她也是這宮里對他最好的人了。

            而眼下皇后薨逝,皇貴妃執掌后宮,只有她能救芙蘭。

            陵王到了皇貴妃宮里,求她將方芙蘭許給自己,日后他愿帶著她離開金陵,去哪里都好,哪怕要為方遠山犯下的一切孽債贖罪,他也甘愿。

            皇貴妃卻斥他:“輕重不分,眼下方府是什么光景,你還敢與方府中人沾上干系?”

            “原還念你天資聰穎,對你憐惜三分,沒想到為了一個女子,你連皇子的身份都敢舍,連你父皇的圣命都敢頂撞,看來是注定不成器,本宮不該指望你!”

            “你自己不爭氣,莫要拖累了本宮!”

            這時,有人在殿外稟報,說方家小姐進宮來了,正在殿外等候召見。

            陵王一聽這話,愣了一瞬,下一刻便站起身,要去殿外尋方芙蘭,然而皇貴妃卻急道:“來人,給本宮攔住他!”見陵王掙扎,又吩咐,“捂住他的嘴,把他拖去——”她環目一看,目光落在殿閣右側,一座寬大的朱雀屏風,“拖去那座屏風后!”

            是以方芙蘭進殿后,陵王其實就在殿閣右側的屏風之后。

            他被人縛住了手腳堵住了嘴,饒是拼命掙扎也不能發一,只能隔著朦朧的巨屏看著她,看她跪于殿中,求皇貴妃為父昭雪。

            皇貴妃卻斥她:“罪臣之女,也配來本宮宮里?”

            方芙蘭點點頭,她安靜地跪著,蒼白的雙手交握在裙擺之上,像是攢了很久的勇氣,才啞著聲問:“皇貴妃娘娘,三殿下他……在宮里嗎?我這些日子,都沒有找到他。我想……見見他。”

            她說這句話時,聲音本是沙啞的,然而在提到“三殿下”三個字時,忽然涌上一股悲涼的淚意,就像是溺水之人忽然攀得一根浮木,卻不知這根浮木會將她載向何方。

            但陵王忽然明白了,原來她也只有他了。

            在這個世間,她只剩他了。

            皇貴妃道:“暄兒不在,你且去吧,今后他也不會再見你。”

            屏風上展翅九天的朱雀怒睜雙目,羽翅像是浴著火,要將他與她阻于人間兩端。

            方芙蘭退出殿閣的時候,陵王幾欲將捂于齒關的布巾咬碎,直至唇畔滲出血來。

            他想喚她一聲,告訴她他其實就在這殿里,他沒有走遠,亦不會拋下她,一輩子都不會。

            可是一直到宮外的內侍慌慌張張的進來稟報,說:“娘娘,不好了,方家小姐投湖了!”縛住他的侍衛才肯放開他。

            陵王跌跌撞撞地往殿外奔去,那一瞬間他覺得天地都黯了。

            他存活的這世間,惘然蒼茫成海,除了恨,便只余下這一點點愛了。

            他不想失去她,亦不能失去她。

            然而尚未至湖邊,陵王便看到一個一身朱衣眉眼明媚的小姑娘將方芙蘭從水中托出,爾后在她鼻息間細細一探,粲然笑了,利索地說了句:“她沒事。”

            陵王聽得云浠這一句,擁堵在心口郁不能出的氣一下子松緩,隨之蔓延進百骸,像是有千萬利刃瞬間從他脖間移開,脫離生死絕境,一下子跌坐在地。

            陵王緩了緩心神,見云浠像是要帶方芙蘭離開,重新站起身,想要上前去,問云浠要回昏迷不醒的方芙蘭。

            這時,也不知是宮中哪個內侍親睹了他這一番卑微似塵埃般的絕望,心中徒生悲涼,步至他身邊,勸道:“殿下,那是忠勇侯府的小姐。”

            是,那是忠勇侯府的小姐,她叫云浠,他知道。

            內侍又道:“云家這位小姐看樣子是個善心的,如果她肯帶方家小姐回府,說不定方家小姐就能保命。”

            陵王聽了這話,愣愣地看向內侍:“去了侯府,芙蘭就能保命?”

            “是。侯府。”內侍道,又強調,“忠勇侯府。”

            是啊,他不過是個勢單力薄為人厭棄的皇子,哪里比得上一座執掌兵權魏巍顯赫的侯府呢?

            跟云浠去了忠勇侯府,芙蘭才可以保命。

            倘跟了他,芙蘭卻未必會有明日。

            陵王慢慢地,一步一步地從湖畔走回宮所,每走一步,天便黯下來一分,直到暗成與那日冰涼的湖水一個色澤,陵王心中突生恨意。

            他想憑什么,憑什么他要遭受這一切?

            他與人為善從不曾做錯什么,可他的父皇厭棄他,兄弟們瞧不起他,宮中人趨炎附勢,沒一個把他放在眼里。他淪落到這個境地,已什么都不要什么都不計較了,他只想護住他心上唯一的那個人,可他護不住,還要眼睜睜看著自己失去她。

            恨意如藤蔓,一瞬之間肆意生長,慢慢覆上他的心間,覆上他的渺小天地,以至從此以后,他的天似乎再也沒有亮起來過。

            陵王把自己關在宮所里,什么人都不愿再見,直到的皇后的三七過去,宮中小停靈畢,皇后的棺槨遷往梓宮,直到柴屏在殿閣外說,忠勇侯府的宣威將軍拿軍功求陛下赦了方家小姐的罪,不日要迎娶方家小姐侯府的少夫人。

            她成了侯府的少夫人,便不再是從前的她了吧。

            但這又怎么樣呢?

            這些日子,他獨自關在宮所,任憑恨意在心中一點一點醞釀,任憑凡心一點一點入魔,亦早已不是過去的自己了。

            陵王從宮所里出來的第一件事便是去見了當初有意投誠自己的裴銘與羅復尤。

            因他二人是從塞北回來的。

            方遠山臨死前說,程旭最后避去了塞北,于是他讓裴銘與羅復尤通敵達滿部落的二皇子,以一張布防圖為代價,請他殺了程旭。

            要說有多恨程旭,其實也不盡然,陵王只是覺得他該死。

            他覺得,他都淪落到這個地步了,程旭憑什么不死?

            何況太子病重,而今他既盼著云舒廣能從塞北帶回程旭,倘他得知程旭死了,豈不要病危不愈?

            何況鄆王私挪了塞北的兵糧,倘程旭因忠勇軍戰敗而亡,鄆王豈不罪加一等?

            通通到這地獄來吧。

            其實陵王讓人將布防圖送去塞北前,曾想過后果,他知道這張布防圖或許會害了忠勇侯府,害了塞北的萬千將卒。

            他還記得那個將方芙蘭從湖水里救出來的朱衣姑娘,她救了芙蘭的命的那日,也贈了他一口續命的氣,可是他沒有遲疑,一顆心已墮魔,他對人命沒有憐惜,對是非亦不再執著了。

            所以這些年,他一個一個地殺,攔在他路上的,擋在他前方的,甚至他看不順眼的,心中一點愧疚都沒有,一點畏懼都沒有,最后,便殺到了程明嬰身上。

            只是偶爾入夢,時時覺得自己在下墜,像是墮于無底深淵,耳畔盡是刺骨的風,割在肌理,像刮骨鋼刀。

            陵王是在云洛“過世”的一年多后,在一間藥鋪于方芙蘭重逢的。

            她穿著一身服喪的素服,與他見禮。

            時過境遷,他們彼此都沒有再訴往事因果,亦沒有再提當年情動。

            期盼已久的重逢掀開的只有深埋心底的沉疴。

            大約當他們錯過了相互救贖的一刻,彼此又都沒能獨自撐過來時,這世間的所有美好與善意于他們而皆是不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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