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后來,尸身實在太多,來不及掩埋,為防瘟疫,草原上的人只好在山月關的關坳里放了一把火,一直未能尋到的云舒廣的尸身,便也在這場大火里化成灰。
山月關的大火燒了幾日,田澤與田泗便在草原上跪了幾日,兩人流著淚,哭得連聲音也發不出來了。
可是,人總不能在傷悲中沉淪,總要學著自己走出來的。
田澤憶起自己被擄去達滿部落時,薩木爾曾玩笑地與他說過一句話:“我也沒想殺你,要怪只能怪你那個為了皇位,連通敵這種事都干的出來的皇兄了。”
田澤想,忠勇軍沒有人做逃兵,他也不能做逃兵。
他對田泗說:“我們不躲在塞北了,侯爺是為奸人所害,我們去金陵,去為侯爺伸冤。”
于是在云舒廣三七的那一日,田泗和田澤收拾好行囊,在草原上焚起香,對著天地風起之處叩首三拜,拜祭過云舒廣,拜祭過三萬英魂,然后啟程往金陵而去。
其實直到那時,田澤田泗都是沒有名字的,田澤喊田泗“阿四”,田泗稱田澤“殿下”。
可當他們跪于草原上,田澤忽然問田泗:“阿四,你想過我們到了金陵后,要叫什么名嗎?”
田泗搖搖頭:“沒、沒想過。”
田澤道:“侯爺曾和我說,他有一雙兒女,一個叫云洛,一個叫云浠,和我們差不多年紀。”
“云洛云浠,都是水字輩的。我們也起水字輩的名吧。”
“這一生,都敬侯爺為尊長,都不忘忠勇侯府的恩情。”
云在天,田在地。
云洛云浠,田泗田澤。
深恩厚德,畢生不忘。
田澤原打算到了金陵后,尋到云洛云浠,然后查出宮中通敵的皇子,一起為忠勇侯伸冤。可惜那年從塞北到金陵的路并不平順,他們先是遇上山匪作亂,爾后撞上淮北大旱,一路行一路險。
到了淮北,他們尚未落下腳來,便聽聞了招遠叛變云洛戰亡的消息。
兩個少年在暗夜靜無人處,撿了一段路邊枯骨做香,認真祭過云洛。
他們不信招遠叛變是巧合,也知道云洛戰死必然是為奸人所害,然而這一路險阻走過來,他們見識了所謂人心險惡,也明白了一個道理——害云舒廣與云洛的皇子權勢太大,他們絕不可貿然行事,否則說不定尚未走到金陵,他們就先一步被滅口了。
就算他們能僥幸入得綏宮,見到昭元帝,說自己就是流落在外多年的五皇子,昭元帝就能信他嗎?
就算他能在昭元帝面前為忠勇侯陳述冤情,昭元帝就會一力處置那個通敵的皇子么,那畢竟是他的兒子,他就不會包庇么?
他們手上沒有證據,便什么都做不了。
田澤田泗想明白這一點后,便開始小心籌謀起來。他們刻意接近到淮北賑災的程燁,說自己乃難民,憑借著程燁,在金陵落了戶。
田澤田泗到金陵只是,正是云浠從塞北為云洛收尸回來的兩個月后,他們輾轉打聽,才因忠勇侯府因云舒廣與云洛身上似是而非的罪名已經敗落,云浠為了生計,去了京兆府當捕快。
田澤田泗身份敏感,一不小心,唯恐給云浠帶去禍事,可恩人之女孤苦伶仃,饒是力量微薄,他們也不能坐視不理。
田泗對田澤道:“殿、殿下,以后考科舉,入刑部,為侯爺——尋找證據。阿泗,便去小姐身邊,照、照顧小姐,保護,小姐。”
田澤道:“好,等有朝一日,忠勇侯府平冤昭雪,我們再一起回到塞北,守著葬在山月關的侯爺,陪在啞巴叔身邊。”
那年金陵的夏日酷暑難耐,田泗跟著云浠當了半月衙差后,白叔與白嬸一同犯了疾癥,云浠正是焦頭爛額,忽聞府外有人叩門。
原來是田泗來找她了。
田泗身邊還有一個身著舊衣,清清落落的公子,眉眼間遠山遠水的,一看就氣度不凡。
云浠知道,田泗有個考科舉的弟弟。
田澤朝云浠拱手一拜:“在下姓田,名澤,字——”
他稍一頓,想起云舒廣曾說:“太子殿下希望殿下平安,所以讓臣來尋殿下,臣便也希望殿下平安。”
“字,望安。”
……
云浠立在平南山一眾禁衛間,怔然聽田澤說著,慢慢憶起五年前,田泗初來京兆府,執意要做衙差。
衙門里一群武衛看他生得白膚秀口,成日欺負他,云浠看他可憐,有一回便勸他道:“你會識字,在衙門里做個抄書先生多好,工錢多,還不用受氣。”
田泗抬袖粘在臉上的污漬,笑著與她道:“家中、家中有個弟弟,考科舉,當衙差,工錢更、更多,衙門管飯。”
云浠疑惑,這樣算下來,衙差工錢真的多些么?
算了,她又不知道別人是怎么過日子的,便不想了。
田泗問:“云捕快,我、我以后能跟著你嗎?”
“我功夫不行,但我、我可以學,等學好了,以后、我都跟在你身邊,保護你。”
白叔白嬸的疾癥相繼復發,侯府亂得不可開交,府門外,一個清清落落的書生來借筆墨。臨走時,見白苓捏著一張藥方愁眉不展,便道:“左右藥方子是現成的,便由在下幫忙抓藥吧。”
田澤將一整個月份的藥材交到云浠手上時,沒有收云浠的銀子,他道:“不必了,若非云捕快肯收留,家兄只怕無法在京兆府謀職,忠勇侯府待我們有恩,這些藥材便算在下答謝侯府的。”
“云捕快不必客氣,在下沒花銀子,只不過答應幫藥鋪掌柜抄一月藥方子罷了。”
“阿汀你、你不必客氣,我、我——就是幫忙跑跑腿。”
“云校尉不必多禮,左右在下已不是第一回照顧白叔,上回自少將軍房里借來的書,在下還未歸還呢。”
“阿汀,我、我不想當衙差了,你去西山營,做、做了校尉,我、我想,跟著你。”
“左右望安在金陵溫書,沒什么可勞家兄照顧的,科舉之試十年寒窗,中或不中,并不在這一時,反是云將軍這回出征嶺南,想必諸多險阻,沙場危機四伏,讓家兄跟在將軍身邊,好歹多一個可信之人。”
……
云浠這才明白,難怪當年在最艱難之時,卻得了田氏兩兄弟一路扶持。
難怪這些年田泗事事以她為先,嶺南一戰艱難,幾回遇險都得他以命相護。
難怪云洛盜走布防圖的案子一捅到昭元帝跟前,田澤寧肯自己受罰,受下二十大板,也要為云洛頂罪。
原來都是父親當年在塞北種下的因,最后換來的善果。
云舒廣是受故太子之命去塞北尋田澤的,故太子最后與云舒廣說:“侯爺,本宮與你說句實話,本宮這身子,已是不能好了。”
“老四愚蠢,老三雖聰穎,但他這些年受父皇冷落,只怕心有怨懟,且他行事偏激,立心不穩,容易走岔了路,老六……又太小。”
“其實這個老五,本宮曾在明隱寺見過一回,那時他跟照顧他的老太監學了點皮毛醫術,正帶著身旁的小太監,給從樹上跌下的小鳥治傷,不過當時他還小,大概不記得這事了。本宮覺得他仁德,也希望他仁德,盼著他仁德,你去塞北,找到他,為這江山,尋一位真正的仁善的,包容的君王。”
后來云舒廣到了塞北,在戰事焦灼前,便對田澤說了這么一段話:“我們這些帶兵打仗的,守護國,守護民,卻不守護誰的權柄。但太子殿下仁德,我記在心里,有回忠勇軍缺糧,若非他殫精竭慮籌措,只怕草原要遭大劫。他生而仁,生而善,他看重的人,必然也是德行昭昭的,我雖不守護誰的權柄,倘若能為天下尋一名英主,也算是為我守著的國,守著的民做了一樁好事了。”
田澤述完當年事,跪在山道上,朝昭元帝再次拜下:“父皇可知陵王今日為何起兵?”
“因他知道,父皇有意傳位給兒臣,而兒臣登基后,必然會因當年塞北之恨誅殺他,所以他走投無路,不得不舉旗謀反。”
“父皇不是常問兒臣,這些年既在金陵,為何不肯回宮,不肯與父皇父子相認嗎?”
“因為兒臣知道,一旦回到皇子身份,行事反而會束手束腳,來不及找到陵王通敵的證據,可能就會因暴露身份而被他滅口。”
“因為兒臣知道,哪怕做回皇子,父皇愿包庇陵王,還是會包庇,所以即便在回到宮中以后,父皇仍不給兒臣機會為當年忠勇侯之冤陳情。”
“因為兒臣,不想做太子,不想做皇帝。”
“但是現在,兒臣改主意了。”
“侯爺曾說愿為天下尋一位英主,如果兒臣能夠成為這樣的英主,兒臣愿以一生為之努力。”
“因兒臣的命,是侯爺與塞北三萬將士的英魂換來的。”
“父皇讓兒臣平四海,立升平。兒臣卻要問,如何平四海,如何立升平?”
他跪直身:“當年塞北一役的證人兒臣找來了,就在這里,就是兒臣與阿泗。”
“今日平南山勤王的證人兒臣也找來了,便是這平南山中的每一個人,每一個耳清目明,心懷公道之人。”
“父皇讓兒臣做儲君,承大統。”
“然為君不仁,何以為君?”
“兒臣懇請父皇,還忠勇云氏一門公道,將陵王之罪告昭天下,以慰將士忠魂。”
天際白云浮沉,山間清風繚繞,黃土之下,埋葬著的是千百年來數不盡的英烈之魂。
云在天,田在地,蒼茫的風徘徊其間。
在田澤俯下身的一刻之后,琮親王、老太君,程昶、程燁、裴闌、衛玠,以及許許多多的宗室與朝臣,那些聽明白因果,心中還有公道,亦認為公道高于天地,高于無上權尊的人通通朝昭元帝拜下:“請陛下還忠勇云氏一門公道,將陵王之罪告昭天下,以慰將士忠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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