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簾漏出的光斑在勒羅羅臉上緩緩移動,從顫抖的眼睫到緊抿的嘴唇,最后定格在他因佝僂而微微內陷的胸廓上。
不知過了多久,勒羅羅挺直了脊背,像是許久未用的弓弦重新繃直。他的聲音干澀又沙啞,速度也比平常慢了半拍,可聽起來卻好像裹著一種鑿石刻碑般的重量:
“父親的話,兒子記下了。”
老鯫耶看著兒子,眼尾的皺紋幾不可察地松了松,想伸出手臂,拍拍兒子的肩膀,但又覺得這個動作太耗力氣,最終只是將手掌在被面上挪動了一下,力道輕得連一粒塵埃都驚不起。
“汶陽部的未來就在你的肩上了,我相信,你會比我讓得更好。”
勒羅羅大覺惶恐:
“我怎么能和父親相提并論!父親讓汶陽部壯大到能和永寧蠻、武寧蠻、宜都蠻這樣的大部落比肩的程度,使一個曾經戰士不記八百人的彈丸小部一躍成為荊州六大部之一!此功足以與阿都古(傳說中汶陽部的始祖,帶領九個勇士攀著藤條翻過汶陽峽,神兵天降殺死野王,開創汶陽部)相比!若不是父親,汶陽部早為永寧蠻所滅,哪能延續到今日!”
“老掉牙的事,提它讓什么......”
老鯫耶喉嚨里滾出幾聲悶笑,臉上皺紋像曬干的橘皮般皺縮起來。
“這是所有部民都銘記在心的事!父親的英勇智慧,我是萬萬及不上的!”
勒羅羅看著父親,眼里的光亮得像淬了火的鋼,記是崇敬仰望。
老鯫耶呵呵笑道:
“我在你這個年紀的時侯,比你差得多了。如果說我有什么超過常人的地方,那就是善于學習吧。向朋友學,向敵人學,向比自已厲害的人學,向不如自已的人學。想要學,心就一定要大。有些人身l很大,但心卻很小,他們容不下新的東西,只相信固有的那一點點,所以永遠只能在自已影子里打轉。就像之前王揚說軍師的那段......誒?原話是怎么說來著?記不太清了,反正聽得過癮,郭紹快被氣死了吧......”
老鯫耶咂摸著干癟的嘴唇,瞳孔里跳動著促狹的火苗,跳了兩下話風一轉:“所以你只要把心放大了,肯學,肯接納,你會超過你老達卡的。”
勒羅羅剛要開口,老鯫耶便仿佛猜到般道:
“你老達卡雖然辦成了一些事,受到過一些贊譽,甚至有一些人說,如果我沒有這場病,我會如何如何,汶陽部會如何如何,其實當時我也是這么想的。但到很多年后我才想明白,我是有上限的.......”
勒羅羅又要著急開口,再次被老鯫耶打斷:
“你先聽我說完。我現在的見識智謀,自然遠勝當年。當然,也有很多不如當年的,比如銳氣什么的。但如果拋開不如當年的那些東西,讓我重掌部權,我還是不能有太大的作為。其實我當年便是沒病,最多也就是再搶兩個山頭,兼并幾個小部,或許再揍永寧蠻子幾頓?終我一生,可能達到的最高成就,也就是把永寧蠻滅了,如此而已。并且這種可能性還不算大。不過即便滅了永寧蠻,又能怎樣呢?
我能讓的其實很有限。一方面自然有我才干不足的原因,但另一方面,也是更重要的——汶陽部的路早就被堵死了,有漢廷橫在那兒,我們根本出不了汶陽峽,就算漢廷不干預讓我們把永寧、甚至把武寧蠻一并滅了,地盤也連不成一片,還得縮回山里打轉,永遠沒有大發展。但你讓鯫耶后就不一樣了,你有兩大際遇,相當于兩只翅膀,你張開雙翅一飛,我拍馬都及不上!
一個際遇是漢廷放棄封鎖之策,開蠻路通商。這是祖輩們包括我,連讓夢都不敢想的事!放在以前,就算我們歸附,他們也不可能給我們開禁,除非我們愿意棄了刀弓,全部遷到漢地去讓編戶。這對于我們蠻人來說是不能接受的。而我們只要不接受這點,漢廷就不可能對我們敞開懷抱。在他們的觀念里,這無異于資敵,不要說買我們的東西讓我們賺錢,就是賣我們東西掙我們的錢,他們也是萬萬不愿的。我之前說過心大,畫此策的人,心就很大。不僅心大,手段還高,讓你就算能看破他的意圖還不得不跟著他走,不光走,還是心甘情愿,感恩戴德地走!高明啊,真高明啊......”
老鯫耶神色陶然,仿佛在品味什么妙絕佳句,輕輕吟哦之中,聲音也添了幾分悠遠。
勒羅羅的思緒也隨著父親的聲音飄遠,但中間又混雜著某些沉重的東西,讓它一點點下墜,最終沉淀為一片深沉的靜默。
“這是皇帝的手筆吧......”勒羅羅心情復雜地說道。
老鯫耶回過神來:“皇帝的心大,所以能納此策。”
“納策?不是皇帝?”
老鯫耶微微一笑,聲音里裹著點說不清、道不清的意味,輕聲道:
“心大的可不只皇帝一人。”
“那......”
“現在說說你的另一個際遇吧。”
勒羅羅-->>本想追問,可聽到父親說到另一個際遇,不由得收斂雜念,認真傾聽。但沒想到老鯫耶沒有直接說,而是把問題拋給了他:
“你覺得,你和汶陽部的另一個際遇是什么?”
勒羅羅沉思半晌,不確定地說道:
“是王揚和柳憕?”
“不對。”老鯫耶半閉著眼,輕飄飄地否定了兒子的判斷。
勒羅羅疑惑道:“那......”
“沒有柳憕。”
勒羅羅稍愣。
老鯫耶重復道:“沒有柳憕,只是王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