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展開折扇,向蕭寶月微微笑道:
“我以為不然。我之所以插手,恰恰是因為使職本分所系,不得不如此爾。之前我勸你不要糾纏舊——”
“誰糾纏——”
蕭寶月聲音高了八度,差點原地爆發!
剛出口又強行忍住,運氣不已。只是一張俏臉含怒,蹙遠山之黛,恨凝秋水;半幅羅裳起伏,掩鮫綃之袖,怨結秋霜。
王揚笑道:“我糾纏,我勸我自已不要糾纏舊怨......”
蕭寶月看著王揚燦爛的笑容,恨不得天上立即飛下來一根大槊給王揚直接釘在當場!
可惜天不遂人愿,沒有天降神槊,王揚的聲音還在繼續:
“當時我說:你我是賓,兩位君長是主,我們不要宣賓奪主。這本是一句客套話,卻沒想到厚曾和蕭娘子都當真了——”
昂他猜王揚要以辭狡辯,哼了一聲打斷道:“你不是賓,難道是主不成?”
王揚搖扇,笑意輕輕漾開:
“當然是主。汶陽部已決意歸附我大齊,隸于天朝,附為王土,我身為大齊使臣,代天巡狩,監臨屬地,你說我是不是主?”
睡榻滾驚雷,靜湖投巨石!
永寧部一側,昂他、蕭寶月等人都大驚失色!就連一向表情穩得住的憐三都瞪大了眼睛!只有心一淡定如常:歸附就歸附唄,咋的了?
蕭寶月不是心一,她知道蠻部歸附可不是小事,當年天子即位,想湊個“殊俗慕義,重譯來款”(自漢以來皇帝正統的合法性之一,要四夷來朝),何等艱難!南蠻方面愣是湊不出來,最后以溪人族長代替了事。汶陽部乃荊蠻六大部之一,竟然就這么歸附了?!
她聽過王揚的定蠻之論,甚覺高明,但這種事是需要朝廷周密配合的!你一個使團隨員,一無節,二無詔,三無錢,四無兵,怎么就讓汶陽部歸附了?!
蕭寶月自已是讓事的人,她當然知道,策論再高,和施行也是兩回事。想讓蠻人接受,可不是張嘴說“你只要通意歸附,我就給你開蠻路”那么簡單。天下事要是都這么簡單那就沒難事了。這其中涉及的博弈交鋒,利害糾纏,堪比刀尖上起舞。
一刻失算,便可能再無寸進;一不合,興許就再也說不上話。就算談入了正軌,但只要被人拿住一處,或者是一個瞧你不起,說不定就導致前功盡棄!更何況柳憕還在他們手上!
汶陽部綁了人要贖金,結果贖金沒到,綁人的反倒先降了,怎么感覺哪里不對......(關于這點,勒羅羅也反復思考過)
蕭寶月又驚又懵,如墮云霧;昂他又怒又憚,如跌谷底。
王揚則先投石入谷:
“厚曾說得好,山鷹不插手狐兔爭窩,猛虎不干涉狼群奪食。可這窩如果就在鷹巢之下,狼又分認虎為主的狼,和不認虎為主的狼。那鷹豈能坐視不理?虎又怎能不聞不問?”
隨即又一箭穿云:
“蕭娘子說得也很好。使臣之職,在通王命、睦比鄰。今王命有責,比鄰不睦,我也只好管上一管。蕭娘子方才說什么‘蠻部事務,當由其自斷’,實在有逾使職本分。不過知錯能改,善莫大焉。不知蕭娘子以為然否?”
昂他,蕭寶月各中回旋鏢,雙雙失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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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自漢以來至于中古,皇帝從來非一家一族之皇帝,而為天下共主。四夷不管是否賓服,在“天下”的正統結構里一直擁有不可或缺的位置,比如在皇帝繼位的禮制文辭中,四夷八蠻貢獻方物已成慣用程式,典型的像“辮發左衽之酋,款關請吏;木衣卉服之長,航海來庭”(宋順帝《禪位齊王詔》),這類程式用以表現“正朔所暨,咸服聲教”(宋武帝《即皇帝位策》)。關于此點,胡鴻的《能夏則大與漸慕華風:政治l視角下的華夏與華夏化》一書闡釋得很好,可參。而這種天下意識,也是我國幾千年來蒼黃翻覆,卻總能百川歸海、重歸一統的原因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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