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有一天,她發現她用來對齊、校準自己人生航路的人,也只是個凡胎*,甚至背負更多,比她想象得還要無能為力。
她失去了指導,只好自己挺直腰桿,自力更生地做起了第一種人。
江曉媛攏了攏耳邊的碎發,得體又不諂媚地跟范女士打了招呼:“您好,請問您就是這次的客戶嗎?”
“坐,”范女士和顏悅色地指著她對面的小沙發,“小姑娘坐那里。”
江曉媛感覺到對方的目光在自己身上上下打量,但是隨她去,優雅地在小沙發上坐了下來,從工具箱最上層摸出一個牛皮本:“能說說您的要求嗎?”
范女士沒有回答她的話,意味不明地注視了江曉媛一眼,她問:“你和蔣博,是什么關系?”
江曉媛不動聲色地回答:“我以前是蔣老師的助教。”
范女士不依不饒:“以前是助教,那現在呢?”
江曉媛:“現階段還沒找到新工作,只好通過老師接一些私活,要說的話,算前助教。”
范女士伸手掩住嘴唇,嘰嘰咕咕地笑起來:“‘前助教’像什么話?”
“確實,”江曉媛回答,“微博認證恐怕是通不過,沒辦法,我就有身份證,沒有身份——您對造型有什么要求?”
范女士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從懷里摸出一張支票。
江曉媛莫名地有點激動,腰部在旁人注意不到的地方悄悄地挺直了一下,等著上演期待已久的“離開我兒子”戲碼。
“我晚間和朋友有個聚會,”范女士保持著端正的坐姿,龍飛鳳舞一通,把支票撕下來遞給江曉媛,“我聽說蔣博接一個日常的私活,基本就是這個價,你看可以嗎?”
這話是扯淡,如果沒有私人關系,蔣老師的市場價不是一般人負擔得起的,誰也不沒事花那么大的價錢化日常妝,再說蔣老師也不肯接這么低端的活,所以他跟本沒有標價。
江曉媛定睛一看,悄悄挺直的腰又不動聲色地塌陷了下去——支票本上寫了一千元整。
現在她相信了,這位范女士確乎是有病。
范女士:“怎么,少了?”
江曉媛誠懇地說:“不少,能給現金就更好了。”
范女士回頭看了一眼二樓,江曉媛順著她的目光望去,只見挑高的客廳能看見二樓的臥室,一間屋門緊閉,閉得欲蓋彌彰。
江曉媛心里暗嘆了口氣,十分不能理解——蔣博再怎么單薄,也是個接近一米八的男人,按理也是能扛著桶裝水上五樓的,怎么會被范女士這樣的老太太關在“長著萵苣的閣樓”上?
這時,范女士開了口:“先給我做個指甲吧,美甲會嗎?”
江曉媛翻出指甲工具,一聲不吭地拉過她那雙養尊處優的手,聚精會神地工作起來,預感她要上重頭戲。
果然——
“咱們說實話吧,”范女士坐得筆直,目光居高臨下地落到江曉媛的頭臉上,灑下一片圣光普照的慈悲,配上她獨特的眼神,整個人像一尊邪教組織原創的菩薩,“我知道你現在在替蔣博那孩子工作,我是他媽媽,今天其實是我把你約過來的。”
江曉媛覺得自己這時要是再故作驚訝就顯得太假了,她也懶得逢場作戲,聞不動聲色地給范女士做著基本護理。
范女士:“我聽說你們在籌備一個什么工作室?有這件事嗎?”
江曉媛笑了一下:“您這不是都知道了嗎?”
范女士聽了,聞者傷心見者流淚地嘆了口氣,嘆得一波三折,見江曉媛反應平平,又加重語氣,重新嘆了一遍。
她的形體與語無不表現出良好的話劇天賦,舉手投足無不仿佛在念臺詞,念得江曉媛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只好抬頭配合:“您怎么了?”
范女士目光灼灼地盯著她:“孩子,我理解你們年輕人想要做出一番事業的心,我也希望我兒子能和正常人一樣融入社會,有正常的生活,有自己的愛好和事業,但是……唉,我實在不忍心看你付出那么多辛苦努力白費。”
她空著的那只手張開又握住自己的膝蓋,蒼老的筋骨漂浮在骨肉之上,好像練過九陰白骨爪。
“他是不正常的,”范女士帶著七分危聳聽,兩分裝模作樣的痛苦,與一分壓抑不住的笑容,將這句話說了出來,“他小時候因為精神失常,讓我不得不把他送進了安定醫院,別人都覺得我狠心,可我怎么會狠心呢?我沒有辦法,只是想治好他……可是這種病,你知道的,是不可能完全治好的,即便人出來了,也還會復發,醫生說他有輕微地暴力傾向,不能受一點刺激。小姑娘,你性格一定很好,以前很多和他合作過的人都說他難以溝通,固執又神經質,你肯陪他這么久,我這個做母親的,真的非常感激你。”
江曉媛驚奇地看著眼前的女人,不知道她怎么能將這樣一番話聲情并茂地說出口。
“但我實在不忍心看著你滿心希望付諸東流,這是他的診斷書,”范女士從一邊的柜子上取下一份文件,“他雖然看起來正常,但是在外面時間久了是不行的,他不能斷藥,也不能離開我身邊……小姑娘,真對不起,現在才對你坦白,你之前付出的經濟損失,開張單子,我補給你好不好?他真的不行的。”
江曉媛看著她,客廳里一時靜謐極了,能聽見兩個女人清淺的呼吸聲。
二樓那扇緊閉的門里傳來一聲瓷器碎裂的動靜,范女士唇角微微一動,但是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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