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停在山門外。
阿薇抬頭,看了眼大慈寺的題字,便跟著知客僧往里走。
黃墻黛瓦,香火比不得那日去的法音寺,卻也算不得很蕭條。
聞嬤嬤與知客僧說著來意:相熟人家的長輩早年離世后供奉在貴寺之中,那家晚輩后來離了京城,沒能再來祭拜,便托我家姑娘來看看,清掃整理一番,亦再添些香油錢。
知客僧念了聲佛號,引她們拜過幾處大殿,一路行至后山塔林。
一眼看去,數不清有多少佛塔落在青石板的地磚上,磚縫中有隱隱青苔,伴著遠處吹來的佛香,讓人有一種脫出塵世之感。
只是,阿薇與聞嬤嬤交換了個眼神。
這里與陸念記憶里的大慈寺不同了。
貴寺近幾年修繕過阿薇問。
若說前頭寶殿經過翻新粉刷、去了陳年印跡也就罷了,塔林為何看著也是新造一般
既是以供奉聞名的老寺,塔林存在幾十年甚至百年,該以加固為主、不至于如新砌似的。
何況石塔多是供高僧,她們尋世俗人的往生牌,不該來這里。
前年山中雨水過盛,貧寺遭泥石侵襲毀了大半,全靠著信徒支持重修寺廟才有了今日模樣,知客僧很是坦誠,又指著眼前塔林,道,當時幾乎所有的墓塔與供奉的大殿全部被沖毀,混在一起,無法區分開了。
住持為驚擾故人清靜安寧愧疚不已,重修時便全筑了石塔,重新刻牌。
只是,沖散之數無法全部尋回……
阿薇明白了。
山洪兇險,無法保全,水去后尋回來一部分舊的,又翻了些陳年舊檔,京中親眷聽聞消息來補,最終補了個七七八八,新筑牌位,供奉在石塔密密的內凹佛龕之中。
那些尋不回的,舊檔毀了,也沒有親人來祭拜的,就消失在了那場洪水里。
阿薇便道:我先自己尋一尋,若找尋不到、再請大師商議重新供奉。
知客僧應下來,又道:重修時另有造冊,施主也可依冊尋找。
聞嬤嬤與阿薇商量幾句,決定翻看造冊。
知客僧引她們到一處禪房,讓小僧人搬了厚厚的冊子來。
這些是永慶二十六年至二十八年在寺中供奉的。
這些是再建時分不清楚具體年月、歸整一處的。
阿薇道了謝。
巫蠱案發在永慶二十六年,馮正彬但凡供奉了,按說也不會遲于二十八年。
人心如此,越久越忘,當時想不到供奉,過幾年得了新婦新兒,除非幾場兇險噩夢,否則更是想不起還要與舊人添香油。
聞嬤嬤陪著阿薇,一直翻到日頭偏西,才在上頭尋到了金芷的名字。
生辰、忌日,以及同她一道離去的腹中孩子,那孩子沒有大名,只乳名年年二字。
聞嬤嬤霎時紅了眼眶,不敢哭、也不敢大聲,只哽咽著附耳與阿薇道:對,姑夫人取的乳名,說是等這一胎等了好多年……
阿薇亦是喉頭酸脹。
作為金家唯一活下來的人,她沒有給長輩們供過牌,回回都是在院子里點香,或是尋個廟宇拜一拜。
這是她第一次看到,還有長輩受了香火。
日子對嗎她問。
十月二十四,聞嬤嬤喃喃著回憶,判決是二十二下的。
那年,她帶著阿薇東躲西藏、根本不敢進縣城,只有一回,她聽人議論說告示上貼了判決,聞嬤嬤藏在人群里去看了一眼。
都臘月了,城外有善人施粥,很是熱鬧,聞嬤嬤道,奴婢扮作討粥的與人攀談,告示是才送到那縣城衙門,定了十一月初二斬立決。
也就是說,她們在那偏遠縣城收到消息時,京城里的一切都已經是手中黃土了。
巫蠱案牽連甚廣,即便是金太師與金家,在那一張告示上也不過就短短幾句,自沒有外嫁女金芷的狀況。
就像聞嬤嬤前回說的,她也是隔了很久才又陸陸續續打聽到,金芷是在判決時病故。
阿薇輕聲道:這么看,二十二日判了,姑母情緒上吃不消,本就是受不得刺激的雙身子,二十四日走的倒也說得通。至于沒有寫供奉之人……
或許是當年馮正彬就沒有留下名字。
這倒也能理解,彼時腥風血雨,別管馮正彬是走了門路還是運氣出色沒有受牽連,總歸是從那案子里脫身,又怎么好再明目張膽上妻兒供奉
可這新冊是前年重新再造,時隔多年,依舊沒有名姓……
阿薇合上了冊子。
走出禪房,她又再請了知客僧過來。
不曾尋到故人名字,阿薇語氣中頗為可惜,天色晚了,我需得下山回城,不如我寫下故人名姓、另添香火。
知客僧應下來,又說寺里會依照年月盡量再找一找。
聞嬤嬤取了紙筆,寫了故人信息,借了她在外頭結識的老姐妹的名頭。
阿薇借機有問:剛才翻看時,有看到一些只有名字年月、卻不知曉供奉之人的,他們的香火錢又從哪里來
知客僧解釋道:有些是舊牌位磨損看不出來,有些是舊檔染水糊了字,但凡能有些訊息、寺里都送了消息去,卻也有一些尋不到家眷的孤獨之人。被洪水沖毀是貧寺的大罪過,既還留有名姓,不可斷了他們供奉,寺中香客也很支持。
離開前,阿薇又去塔林走了走。
她記下了序列,尋了姑母與年年的位置,靜靜看了會兒,在塔林中間將帶來的香燭點了。
馬車在城門關閉前入城,長街兩側燈火通明。
一路閉目養神的阿薇睜開眼睛,問:馮正彬明日休沐
是,聞嬤嬤思考了會兒,他明天會到大慈寺嗎
說不好,阿薇也不能完全斷,就看徐夫人與馮家老太太這兩天鬧得兇不兇了。
只看徐夫人來定西侯府挨了一通大罵都不曉得那果茶有什么問題,可見這對表兄表妹夫妻亦不是什么開誠布公的情誼。
同時,聞嬤嬤也說過,馮正彬是那種回避性子,他就不可能處理得了婆媳矛盾。
他會下意識地避開,避開棘手之事、避開雞飛狗跳。
他近日又被嚇得不輕,偏受驚狀況亦無人能說,最終不找菩薩又能找誰
徐夫人千萬得力些,阿薇說完,又問,我教她的那些,不難學吧
事實證明,圣賢之書不好念,撒潑謾罵最好學。
老師是優秀的好老師,學生知恥而后勇、依樣畫出了葫蘆,馮家里頭烏煙瘴氣。
昨日馮正彬散值回到家里,先被老母親叫去,聽她大罵了一通妻子的無理不孝、沒臉沒皮、反了天了、一定要休了她!,聽得在衙門里勞累了一天的馮侍郎腦袋險些炸開。
起初,他自是不信的。
他與徐氏多年夫妻,又是從小識得的情誼,自認了解妻子性情。
徐氏溫婉內斂,本分克制,只有母親脾氣上來罵她的份,怎么可能反過來呢
讓徐氏跳腳罵人,她恐怕都磕絆得說不出幾句完整的戳心窩的話來。
伶牙俐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