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念笑了。
晨起時梳得整齊漂亮的發髻,此刻半散不散的。
那支桂花金簪斜斜插在上頭,勉強穩住了。
陸念伸出手,動作輕柔又堅持,把廚刀從阿薇手中抽了出來。
握著刀柄,她看著刀身上映著的明亮月光,輕聲細語地道:阿薇最喜歡下廚了,我好喜歡你給我做吃的,所以啊,廚刀要是沾了人血,往后還怎么下廚呢
一旁,陸駿見阿薇平緩下來,正想要松一口氣,但一想到那廚刀現在在陸念手中,氣又屏在了嗓子眼。
大姐不是善茬。
前一瞬可能還好好的,下一刻說砍就砍,讓人措手不及。
陸駿趕緊上前去:我來拿著,你先看顧阿薇。
陸念沒有反對。
陸駿接過了廚刀,死死握著,接連退開了好幾步,眼神防備地看著章瑛。
現在,手中還有利器的就只有拿發簪的章瑛了。
陸駿不住與陸致招呼:你當心些,別讓她揮到。
陸念根本不管其他。
她捧著阿薇的臉龐,就像不久前阿薇捧著她時一般:我沒事了,所以你也不要有事。
阿薇的眼淚止不住,不停點著頭。
陸念確定她此刻清醒,便把目光又落向了章瑛。
月色下,章瑛的臉色廖白,整個人毫無血氣,但她依舊沒有停下自己的那張嘴,一遍遍咒罵,又一遍遍哭泣質問。
她有太多的不明白,也有太多的看不清。
無能為力,又心有不甘,以至于進了死胡同之后只能毫無章法的張牙舞爪。
看起來兇狠惡毒,其實全是困獸之斗。
這一刻,陸念在章瑛身上看到了自己早年間的影子。
拿著傷不到人的兇器,所謂的攻擊全是自損一千,偶爾能傷別人幾百,更多時候反倒成就了旁人的善良。
陸念低頭看了一下自己的手。
皮膚很白,指甲嫣紅,像是染了血。
砍你陸念沖章瑛搖了搖頭,我不會讓阿薇砍你,我自己也不會砍你。
說來,她們的雙手都是沾了血的。
都不干凈。
但她們在動手的那一刻,是清晰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看起來冷血無情也好,亦或是癲狂兇惡也罷,但行為再瘋再癲,腦子是清明的。
而不是從恍惚中掙扎著回過神來后,看著無法挽回的局面,不住問自己為什么會這樣、我怎么能這樣……
報仇,要報得明明白白。
不是沖動,亦沒有猶豫。
所以,她絕對不會讓阿薇在情緒失控中向章瑛揮刀子。
章瑛攥著簪子,尖銳的一頭朝外,緊緊盯著陸念。
她不清楚為什么陸念振作起來了,但她清楚,她先前的那些話刺到了陸念。
于是,她又一次重復道:你也怕報應,你會遭報應!
陸念在章瑛的詛咒中一步步往前走,似乎根本不怕那簪子,反倒是章瑛被她逼得步步后退。
最后,陸念站在了離章瑛一臂遠的地方。
輕輕地,她開了口:母親早亡,不是我的報應。
章瑛一愣。
陸念又道:女兒生來體弱,也不是我的報應。
章瑛嗤笑了聲:怎么不……
章瑛,陸念打斷了她的話,鳳眼一瞬不瞬看著她,一字一字往下說,嫡女變庶女,不是你的報應;岑家家敗,也不是你的報應。
呼吸一滯,章瑛難以置信地看著陸念。
陸念繼續往下說著:國公府被圍,同樣不該歸結于你自己身上,從頭至尾,也不是你受了我和阿薇挑撥的報應。
章瑛的肩膀抖得很厲害。
她完全沒有想到,自己會在陸念口中聽到這么一番話。
這些時日里,她在父母兄長那兒聽到的都是怪罪。
罵她天真蠢笨。
罵她受人蒙騙,攪得家宅不寧。
罵她讓國公府顏面掃地。
罵她所行所為,全是親者痛、仇者快。
到最后,章瑛也在一遍遍地怪自己。
無論她嘴上多么強硬地說著被鎮撫司查是罪有應得,心里依舊彷徨痛苦。
尤其是今日,知道安國公府被圍,她滿腦子都只想問陸念一個答案。
是不是我害慘了父母兄長
但當陸念真的說出這么一番話的時候,章瑛的眼淚之中,從牙縫里擠出來的是你不用說漂亮話。
結局已定,多漂亮也改變不了了。
陸念抬起手,從發間拔下了簪子,頭發頃刻間披散下來。
皎潔月光灑下,映得那長發如緞,可仔細看去,緞子是有暗紋的。
那是白發。
陸念有許許多多的白頭發。
我這根發簪見過血,陸念目光溫和,全然不似在說兇狠事情,我拿它往岑氏的腿上狠狠扎了三下。
聞,章瑛不由自主地看向那簪子。
陸念道:你家破人亡要找我拼命,人之常情。我也會為了母親、女兒,去和別人拼命。
章瑛的眼淚簌簌直下,想說些什么,又不知從何說起。
因為你不知道他們做了什么,陸念眼中溫和消散,看向章瑛時,是直白的憤怒,家破人亡,是他們的報應。
你此刻信不信都隨你,你既自投羅網,你的去處自然也就只有鎮撫司。
話音落下,一股力量突然從身后襲來,死死握住了章瑛拿著簪子的那只手。
背后那人不止握力大,勁兒也巧,電光石火間就奪走了章瑛的簪子。
簪子被遠遠丟開,兩條胳膊都被鉗制住,章瑛死命扭過頭去看,這才看清了那悄無聲息出現在她背后的人。
是陸念身邊的那粗壯嬤嬤。
聞嬤嬤一張臉鐵青。
她打聽了安國公府被圍的狀況,才剛回廣客來,就從翁娘子口中知道了變故。
沒有打草驚蛇,她一擊就中,但心里還是后怕得很。
今夜人少,險些就讓章瑛傷了人!
從陸念的角度,自然早一步看到了聞嬤嬤。
見她得手,陸念才又與章瑛道:你們一家,死也會死個明明白白,是不是罪有應得,是不是報應,你會知道的。
聞嬤嬤動手就不像陸致那么青澀了。
她指揮了陸致去柴房拿了繩子,嚴嚴實實給章瑛捆了。
陸致重新把抹布遞給聞嬤嬤,嬤嬤接過去直接堵上。
馬車到后門外,她把章瑛押上去,兇神惡煞般把人送去鎮撫司。
中秋佳節,聞嬤嬤冷聲道,送夫人與國公夫婦團圓。
威脅消失了。
一直緊張地抓著廚刀的陸駿徹底放松下來,悶頭進廚房中把刀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