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國公閉口不答。
不談廢太子,也不講金太師。
沈臨毓見狀也不意外。
像安國公這樣在朝堂上磨礪了幾十年的老狐貍,豈會因為落在了鎮撫司的詔獄中就有問必答呢
國公爺這樣拒不合作,沈臨毓往牢房柵欄上一靠,手指有一下沒一下地撥著腰間佩劍的劍穗,倒是讓我想起了新寧伯來了,黃鎮被突然抄家帶回來時,也是嘴巴脖子腦殼、一處比一處硬。
覺得我先斬后奏,覺得自家沒有那么大的把柄,覺得圣上會高抬貴手,覺得撐上幾日,我多吃御史幾沓參奏,鎮撫司就不得不低頭放人。
想什么呢
沈臨毓說著說著,自己先笑了,搖了搖頭,道:新寧伯府是先帝爺冊封的新貴,我手里沒有捏著點東西,怎么敢說抄就抄
同樣的,世襲罔替的一等國公府,我抓不到把柄,能在中秋夜里把國公爺請來牢房里看月亮嗎
安國公依舊不語。
國公爺以為我抓不到什么沈臨毓不急不躁地,千里之行、始于足下,而千里之堤、潰于蟻穴。
國公爺只看到堤壩將潮水攔住,根本沒有低頭看看,底下到底有多少窟窿。
我給您數數。
以庶充嫡,由此引發了一堆矛盾,國公府的后院燒得熱火朝天。
您連自己的后院都看不住,怎么知道國公府底下的莊子、鋪子里,有多少烏七八糟、圣上看一眼都嫌煩的破事
寶源近在咫尺,您沒看住漏洞,那些離得遠的,掛名的管事恐怕都不知道自己管的是安國公府產業,他們能給您奉公守法
這些足夠讓國公爺在詔獄里住上些時日了。
安國公的身體僵了下。
他內心中很清楚,王爺可能有夸大,但絕對不是無中生有。
人性就是如此。
水至清則無魚,是個管事都愛養魚摸魚,十個有五個管不住手,這五個里頭還有兩個拎不清,竭澤而漁。
兩個中的一個落到鎮撫司手中,王爺上下嘴皮子一碰,立刻以一化十。
確實夠他難受的了。
這般想著,安國公掀起松弛的眼皮,銳利的眼睛直視沈臨毓,問:我是輸家,王爺就是贏家了嗎
王爺把我安國公府抄了,定我的罪,即便真的殺了我的頭,王爺拿到自己想要的東西了嗎
拿不到,又怎么算贏
沈臨毓哦了聲:這么說來,當年果真是國公爺讓章大人偽造了金太師的字跡
哪有偽證安國公反問道,王爺,你敢把翻巫蠱案的決心,明明白白亮與圣上看嗎
你不敢,所以你才在這里弄什么寶源這錯那錯的,又找莊子鋪子的問題。
你比誰都清楚,要用金太師那事來治我的罪,根本做不到!
想借著金伯瀚做跳板,去給廢太子翻巫蠱,也做不到!
安國公說完,深吸了一口氣,苦口婆心一般道:王爺,你執掌鎮撫司,辦過的案子也不少了,你應該知道什么樣的能辦,什么樣的不能辦。
圣上支持你,你才辦得成,再是先斬后奏,也是要奏的。
抄新寧伯府,圣上看在那些罪證上支持了,抄岑文淵,因他攪亂科舉、動搖根本,圣上也會支持。
但您去翻巫蠱,我說直白些,這是一巴掌往圣上臉上打,他能支持你嗎
證據,只在于圣上看到了什么。
圣上當初就是看到了廢太子行巫蠱的證據了。
沈臨毓聽他長篇大論,時不時點了頭,聽到這兒甚至附和了聲:這話不錯。
如此急轉的態度反倒讓安國公遲疑了下,揣度這年輕郡王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也沒有揣度多久,沈臨毓直接開口點破了:那國公爺說說,安國公府的案子,我會讓圣上看到什么
安國公一下子明白過來,厲聲道:王爺想要做偽證、造冤案!這般公私不分……
我掩飾過我的私心嗎沈臨毓打斷了他,從頭至尾,國公爺不是看得一清二楚嗎我的私心就是翻案,而國公爺,少用忠心來掩蓋你的私心!
安國公沖口就說:我對圣上忠心耿耿!
這句話,他說了太多遍了,已經深深刻在了骨子里。
他深信不疑。
沈臨毓不管他喊什么,只是問:國公爺知道那張字條原本會落在誰的手上嗎
不知,這個問題,安國公當即回答了,王爺既然認為巫蠱是有人陷害,那背后之人必定有利可圖。
廢太子是嫡長子,是先皇后的血脈,有人想害他,這也不奇怪。
但怎么可能是我呢與我有什么關系呢
我若與真兇結盟,另謀好處,我還會迫于無奈寫這么一張字條
我壓根就不知道那人是誰!
我與廢太子沒有利害關系,我與金伯瀚也無仇無怨,我……
沈臨毓聽笑了:您真編故事騙我也就算了,我怎么覺得,您把自己都騙在里頭了
行,國公爺繼續做您的忠臣美夢。
您不說,自有人會說。
要不然,字條怎么會在我手中,國公爺您說是吧
說完這話,沈臨毓不再聽安國公的一心為朝廷、忠心天可鑒的話,轉身出了牢房。
門被鏈條鎖上。
安國公看著說走就走的沈臨毓,一肚子話留在了胸口里,難受壞了。
腳步聲漸遠,安國公看著沈臨毓的背影,神色復雜。
真是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
當初,誰會把這位生母低微的十二皇子放在眼中呢
就算暫且養在中宮,但中宮本就有早早冊立的皇太子,一個襁褓中的嬰兒,就算圖個兄弟齊心也得等上十幾二十年。
待十二皇子出嗣給了長公主,安國公想的是,也好。
當個閑散皇親國戚,日子總是太平的。
但朝堂風云變。
太子被廢,兄弟齊心的三、四殿下被誅,七殿下流放。
圣上就這么稀罕起了出嗣的兒子。
封了郡王,時常叫到身邊關心,前兩年又交托了鎮撫司。
安國公琢磨著不曉得哪位殿下能拉攏他,但郡王一直不偏不倚,與幾位殿下都不疏遠、不親近,一碗水端得很平,年末去舒華宮問候一聲,情理上也能說得通。
卻是沒有想到,王爺待幾位殿下端個碗,待廢太子是抬缸!
當初覺得壓根指望不上的嬰兒,成了現如今齊心協力的那一個。
時間可真快啊。
印象里,還那么小的孩子,竟然已經成長起來了,手段強硬。
安國公唏噓一陣,亦免不了琢磨起沈臨毓說的話來。
那張字條……
莫非、當真是振禮
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