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了,你覺得你能比我多活多久?”
老太傅艱難開口,笑著說道:“來此人間一趟,我的痕跡已經留下,即便死了,又有什么關系?”
趙白圭皺眉道:“再留下來做些事情。”
“做的足夠多了,一個人無法做完所有事情,這個道理你不懂?何況我這一生,做過太傅,半座天下,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世上所有讀書人,見了我不都行禮問好?至少半數讀書人,會打心里尊重我。我一個學生,如今是東海之主,末了還撐起這么座南楚,我這一生,足夠了,再也做不到更多了。”
老太傅的臉色紅潤起來,但身體里的氣機,卻是在不停的朝著外面傾瀉而去,讓對面的火爐子里的火苗都有些搖晃。
修行一世,到了最后離開的時候,這些曾經得到的,現在都要還給天地。
“老家伙,你是南楚人,對南楚的感情,自然比我深,我雖說在為南楚謀劃,但實際上是為了自己私利,各取所需,以后定然會有沖突的地方,希望到時候,你不要怪我。”
趙白圭怒道:“到時候老子都死了,去哪里怪你?!”
老太傅悵然一笑,輕聲道:“其實說做了這么多,唯一遺憾的事情,則是這一生,最為好的日子里,沒有碰到一個近乎完美的君上,等到了最后垂暮時光,碰到陛下,卻又晚了些,
要是早些年,該多好?”
趙白圭搖頭道:“遇見過,已是大幸。”
修行者、讀書人、朝堂官員。
一個人這輩子可以擁有很多身份,但對于他們這些老家伙來說,實際上最舍不得丟掉的,就是讀書人三個字。
天底下的讀書人,誰沒想過要遇到過明君,大展宏圖?
這可能是讀書人一輩子的追求。
到了最后,老太傅也還在念叨這個,不就是這種事情對他來說,相對而更重要?
“老家伙,真要走了?”
趙白圭看著對方氣息衰弱得很快,眼看便生機都要沒了,再說話的時候,也哽咽了。
一輩子的好朋友,到了這會兒,是的確要分別了。
老太傅動了動嘴唇,虛弱的說道:“白粥,記著,以后不管什么深刻,都別忘了我之前給你說的那些事情。”
白粥不知道從什么地方走了出來,一臉傷悲,緩緩點頭。
然后老太傅再歪過頭去,“顧白,和孟秋池之爭,其實沒什么問題,只是君子之爭,不要把別的事情摻和進去,才是最好的事情。”
顧白的身影出現,他靠在門邊,自顧自喝酒。
然后老太傅重新顫顫巍巍的站起來,一步一步的朝著門口走去,他老得厲害,走得緩慢,用了好久才走到門口,看著門外春色,老太傅以背影對著崇文樓眾人。
“春來了,老夫也來了。”
說完這句話,這位歷經兩座王朝,曾經是無數讀書人最尊敬的領袖,開始一點點化作光粒消失在天地之間。
一點一點,消失不見。
化作春風,去潤天地。
……
……
“嗚嗚……”
一陣春風吹過,崇文樓樓頂的鐘聲響起,聲音傳遍整個郢都。
此時此刻,千家萬戶,無數人,無數讀書人從自家走出,來到大街上,聽著這鐘聲響起。
看著鐘聲響起的方向,臉上先是驚愕,然后是悲傷。
都是讀書人,怎能不知道鐘聲響起是什么意思。
圣人典籍曾,世人之死,是燈滅,而我讀書人,胸中一點浩然氣,死便是歸家,而鐘聲響起的,便是歸家的訊號。
到了后來,崇文樓便有了規矩,歷代太傅若是離開人間,便要響起鐘聲,這是尊重,也是習俗。
陳飲走出屋門,聽著鐘聲,沒有說話,但就是這么站著,他很快便已經淚流滿面。
他的弟子,那個叫做李白玉的小姑娘,有些茫然的問道:“先生,您怎么了?”
陳飲一不發,也是因為說不出話來。
另外的官邸里,許然從官邸里走出來,這位南楚的宰輔大人出門之后,一路小跑,朝著崇文樓的方向跑去,跑得太快,甚至差點跌了個跟頭,雖然爬了起來,但是鞋子卻是掉了。
可他渾然不在意,繼續朝著崇文樓方向去,跑了一段路之后,他實在跑不動之后,這位南楚宰輔,才一只手靠在搭在街角的墻壁上,氣喘吁吁的說道:“學生許……然,送別崔先生!”
……
……
東海的風要比其余的海風咸一些,觀海樓上,孟秋池在翻看一本典籍,只是越翻越覺得煩躁,到了后來,他干脆合上書,抬眼看向海面。
正是春日,本來不該有大潮的海面上,從遠處有一線大潮推進,讓孟秋池震驚不已。
他正要找人詢問,只是站起來之后,這位東海之主,卻想到了什么,只是一瞬,這個地位已經極高的東海讀書人,淚流滿面。
先生一路走好。
他在心里默默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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