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雖是下人,然而終究是自小將慕容炎帶大的人。有時候對他說話,還是免不了帶些長者的關心意味。慕容炎也是一怔,那絲絹,左蒼狼也用過。他竟然并未覺得如何,隨手揣入了袖中。
原來當時,當那個傻孩子一臉鄭重地說“微臣愿傾盡所有,助陛下得獲所愛、所想、所念、所盼,一切所有”的時候,他也走神了么?
他微頓,卻再未深究,只是問:“蘭兒提早回宮,可是身體有恙?有什么找太醫看過?”
王允昭躬身道:“回陛下,方才回宮時老奴已經命太醫過去了,不過聽說是姜姑娘只是乏了,正在歇息,太醫也沒有見到面。”
慕容炎點點頭:“走,過去看看。”
棲鳳宮,慕容炎過來的時候已是初更時分。姜碧蘭和鄭氏趕到門口迎接,正要跪下,慕容炎說:“免了。”一手扶起姜碧蘭,轉而對鄭氏說:“姜家舊宅,孤王一直命人妥善照管,只是到底事務繁多,未能親為。夫人歸家這些日子,可還習慣?”
鄭氏趕緊說:“回陛下,府中一切都好。就連家仆馬匹都無一缺失。小婦人和老爺每每提及此事,無不感念陛下皇恩浩蕩。”
慕容炎點頭,鄭氏趁機說:“陛下,小婦人家中父母皆已年邁,如今思念蘭兒。小婦人可否斗膽,請陛下恩準蘭兒回家住幾天?”
慕容炎說:“蘭兒在宮里住了這么久,思念家人也是人之常情。如此,你便同母親回去住幾天吧。”
姜碧蘭下跪謝恩,慕容炎也未留在棲鳳宮用飯,只是說免得擾了她們母女團聚。
從棲鳳宮出來,王允昭小聲說:“按理來說,姜大人應該是極力贊同姜姑娘住在宮中的,為何才不過幾日,又想要將人接回去呢?”
慕容炎看了他一眼,說:“你最近話有點多。”
王允昭趕緊掌了一下自己的嘴:“老奴在陛下面前,總是想到什么說什么。”
慕容炎說:“姜散宜做事有他的分寸,不必理會。”
姜碧蘭跟著鄭氏回家,鄭氏跟姜散宜說了這事。姜散宜問:“這件事除了你,還有誰知道?”
姜碧蘭說:“沒有別人了,只有我的貼身丫頭尾竹。”
姜散宜轉而對鄭氏說:“尾竹也回來了嗎?”鄭氏點頭,姜碧蘭都回來了,她一個人難道還留在宮里嗎?姜散宜說:“讓她過來照顧蘭兒,到蘭兒身體痊愈為止。另外,不要讓她再接觸任何人。”
鄭氏點頭,姜碧蘭問:“爹,那我的孩子呢?”姜散宜只丟下兩個字:“打掉!”
姜碧蘭呆住,雙淚垂落:“爹,這是您的外孫。”
姜散宜握住她的肩,輕聲說:“蘭兒,現在全家人的性命都系在你一人身上!你可知這個孩子會給我們姜府帶來滅門之災?!”
姜碧蘭搖頭:“爹,他也是慕容家的骨血。”
姜散宜終于耐性耗盡:“閉嘴!這就是個孽障!你以為慕容炎會咽得下這口氣嗎?”
姜碧蘭哭喊:“我可以去問他!他若咽不下這口氣,不要娶我就是了!這是我的錯嗎?嫁給太子哥哥是我的錯嗎?是你們逼我,我做錯了什么?!”
姜散宜大怒:“閉嘴!你還嫌不夠丟人?!非要鬧得整個府里人盡皆知不成?!”
姜碧蘭轉頭跑出去,姜散宜上前幾步捉住她的胳膊,將她拖回她的閨房,用力扔在床上:“男人就算再愛你,也不會不在意這種事!你留著這個孩子,就是在他眼里心中留下一根刺!就算他礙于情面答應此事,以后你讓慕容炎跟孩子如何相處?!你今日不懂,但日后你會感激我!你會明白父親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你好!”
姜碧蘭掙扎:“讓我嫁給太子是為了我好嗎?”
姜散宜怒吼:“那是因為你和太子先有了茍且之事!!”
姜碧蘭痛哭:“是你們下藥,你們卑鄙、無恥!”
姜散宜不想再說下去,令鄭氏秘密找了個大夫,熬藥。姜碧蘭無論如何也不肯喝,鬧得厲害了,姜散宜將她從床上拖起來,一腳踹在她肚子上。
姜碧蘭頓時捂著肚子倒在地上,面色慘白。鄭氏驚叫一聲:“蘭兒!”
姜碧蘭捂著肚子蜷宿到墻角,目光驚恐而絕望。
姜散宜拖起鄭氏,怒喝:“你自己想清楚!”一起出去,關門。
姜碧蘭坐了好一陣,身上才漸漸流出血來。她伸手一摸,血沾了一手。痛,劇痛。
她放聲大哭,爬到門口,開門,發現門已上鎖。
這不是真的,這一定是夢,是個最可怕的夢。她拍門:“爹爹、娘!”
帶血的手印一下一下印在雕花的木門上,她瘋狂地哭喊。
不,這不是夢。這是真的。
她哭,撕心裂肺。
姜散宜當然沒有關她多久,不一會兒已經有老媽子進去伺候。姜碧蘭雙唇微張,呆滯著看著她們。鄭氏坐在床邊,端了藥喂她:“蘭兒,別記恨你父親。我們都是為了你好。他你看看這些日子,他的頭發,已經白了大半了。”
姜碧蘭的視線停留在她臉上,像不認識她一樣上下打量。她笑,臉色慘白像易碎的瓷娃娃:“以前您教我畫畫,我不想學,您就用細藤拼命地打我。您說,你都是為了我好。然后您教我彈琴,我彈不好,您就不讓我吃飯,我一直彈一直彈,手指都在滴血了。您說您都是為了我好。后來我跳舞、唱歌、女紅,你們總說所有的一切都是為了我好。”
鄭氏嘆氣,握著她的手:“我的兒,娘知道你吃了很多苦。可是你有沒有想過,這些都是為了什么?我們也是為了讓你能嫁得人中龍鳳一般的夫婿!你受這樣的苦,最終卻要為一個孩子全部舍棄?”
姜碧蘭撥開她的手:“我找到了我的夫婿,我愛他。你們卻要讓我嫁給太子,還給我下藥!”
鄭氏說:“我們沒給你下藥!許是太子干的,但是你父親不知道!你想一想,當時太子勢大,你父親縱然有心,但有沒有這個膽敢誣陷太子?!”
姜碧蘭閉上眼睛,淚珠滑落:“你們就是想要我做皇后,我知道了。”
鄭氏拍著她的手,說:“你明白就好,母儀天下的鳳座,沒有辛苦和犧牲,怎么坐得上去?”
姜碧蘭冷笑:“我知道了,我累了,你走吧。”
鄭氏還想說什么,見她已閉上眼睛,只得推門出去。關門聲傳來,姜碧蘭睜開眼睛,望著粉色繡日月星圖案的紗帳頂。
她是姜家的女兒,姜家女兒存在的意義,就是尋一個能力成為家族助益的夫婿,并穩固自己的地位。
至于幸不幸福,呵,誰在乎?
姜碧蘭開始迫切地盼望冊后那一天,這樣的家,她不想再留下片刻。慕容炎確實很忙,大燕的農耕,較周圍國家而比較落后。大部分還是游牧、打獵為生。臨渤海一帶有漁民。
他派人前往農耕發達的國家,請了些世代務農的百姓,并偷偷帶回種子,準備改善一下大燕的農具、農作物。
因著氣候環境,最近他一直在試田,姜碧蘭沒有見到他。
這□□堂之上,慕容炎將神弓九舌龍賞給了左蒼狼。左蒼狼對這張弓是真的愛不釋手,神兵利器的誘惑,但凡習武之人都抗拒不了。她握著那張弓,當時就有點躍躍欲試的意思,恨不能立刻飛奔至校場。
慕容炎偏不給她機會,早朝結束就命文武百官隨他一起去試田耕種,美其名曰活動筋骨,其實倒省了試田不少人手。
慕容炎在,大家都算是熱火朝天,但天生地養,農耕不是一時半會能見成效的。
左蒼狼挑著草灰過來撲上,沒多久就一身汗。慕容炎低聲說:“叫你過來充個門面,你是要改行當苦力啊?”
左蒼狼不解,那我努力干活還不對了?慕容炎伸出食指和中指,做了個插瞎她眼睛的手勢:“還敢瞪我,那么多大男人,重活輪得到你?傷口再有什么問題,你就自己找個地兒死去吧。滾邊上呆著!”
左蒼狼問:“那主上叫我來干嘛?不如放我去校場試弓!”
慕容炎說:“朝上離太遠,總覺得幾天沒見你,叫過來看一眼。”
左蒼狼怔住,他的目光穿透她,卻又越過了她,看向別的地方。
姜散宜也在鋤草,偶爾目光一瞟,看見慕容炎跟左蒼狼說話。他微微一怔當時左蒼狼剛剛挑了幾擔草灰,身上當然干凈不到哪兒去。可慕容炎跟她站得那樣近。
而且,王允昭站的位置,有意無意,遮擋了眾人的視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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