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蒼狼慢慢坐到書桌前,薇薇見她神情,反倒愣了:“將軍,您怎么一點都不奇怪的樣子?”
左蒼狼右手輕輕撫摸桌上獅子頭狀的鎮紙,說:“溫帥給雪盞大師留信,雪盞大師如此機密地藏在佛像之中,說明里面一定有什么不能讓人知道的東西。如果只是其他的事,袁戲等人就算是發現,也會讓你傳話與我商量,不會直接奪走。信的內容,是溫帥的死因嗎?”
薇薇驚住,說:“將軍,您我還什么都沒說呢,您這就猜到了?可是我也不知道溫帥是怎么死的,袁將軍也沒有說”
左蒼狼說:“溫帥之死,只對一個人有好處。如果真的涉及他的死因,就只會和一個人有關。而正因為和這個人有關,袁戲等人才可能不跟我商量。”
薇薇終于明白過來,說:“您是說陛下?”
左蒼狼慢慢握緊那方獅子頭鎮紙,微微彎腰,像是忍著痛。薇薇說:“將軍,您先不要這樣,說不定那信是假的。畢竟溫帥也已經死了這么久了,而且他是死在西靖任旋的手里啊!”
左蒼狼似乎是在忍著痛,過了許久,說:“不會有假的。”
他就是這樣一個人,怎會有假?
怪不得,這么多年,他一直對溫氏舊部耿耿于懷,一直提防溫以軒。他寧可偏信于姜散宜一黨,也始終猜忌袁戲等人。其實他未嘗不明白忠奸,只是他更明白一旦真相大白之后,會有怎樣的后果。
“他們回去了嗎?”她的聲音在夜里略微嘶啞,薇薇趕緊說:“回去了,我看袁將軍走得異常匆忙。”
左蒼狼說:“明天,我要去一趟馬邑城。”
薇薇驚住,說:“將軍,您去馬邑城干什么呀?”
左蒼狼說:“袁戲沉不住氣,他若是知道此事,一定會向麾下兵士揭露。此事一旦傳揚開來,必給姜散宜可趁之機。后果不堪設想。”
薇薇說:“可是您要出宮,還是去馬邑城那么遠的地方,陛下那邊”
左蒼狼說:“此行事關重大,不必多說了。準備一下,我去趟溫府。”
溫府,夜色已深,溫行野夫婦都已經歇下了,只有溫夫人秋淑還在看田地莊園的賬目。左蒼狼進來時,帶起一陣風露,她頗為意外:“這夜深露重的,將軍怎么倒是過來了?”
左蒼狼說:“出了一點事,我要讓老爺子跟我去一趟馬邑城。”
余秋淑面色微變,說:“可公爹行走不便”
左蒼狼伸手止住她的話,說:“我知道,我要單獨跟他談談。”
溫行野被吵起來,倒也知道左蒼狼必有要事,揮手屏退了其他人,說:“你這匆匆忙忙的,是什么事?”
左蒼狼望定他,許久之后,撩衣跪在他面前。溫行野一怔,微微嘆氣,說:“砌兒雖然無福,但你在我眼里,早已是自家女兒一般。有什么事不能好好說?”
左蒼狼說:“我想請您隨我去一趟馬邑城,阻止一場刀兵之禍。”
溫行野愣住,說:“如今西靖不再犯我燕土,孤竹、無終皆已歸降。何來刀兵之禍?再說,若真有戰事,我一個半截身子入土的老頭子,去了又能如何?”
左蒼狼抬起頭,許久,緩緩說:“溫帥故去之前,留下兩封親筆信給雪盞大師。雪盞大師藏在佛像之中,道我若有悔,方可去取。”溫行野的目光慢慢凝重,雙手慢慢握緊太師椅的扶手。左蒼狼說:“這兩封信,現在被袁戲奪去。”
溫行野說:“袁戲雖然年長于你,但對你素來敬重。你用‘奪去’二字,難道”話到此處,他似乎想到了什么,目光如刀般鋒利。
左蒼狼不閃不避,說:“上面一定有對陛下非常不利的指控。而且嚴重到足以動搖軍心。”
溫行野說:“你是說,就憑這兩封砌兒的親筆信,就可以讓袁戲等人舉兵造反?”
左蒼狼沉默,溫行野說:“砌兒信上到底寫了什么?不不對,他若是寫就臨終絕筆,為何不寄給我們,反而寄給雪盞?”
左蒼狼抬起頭,這位老將雖然隱退已久,但其神思之敏銳,常人難及。溫行野聲音微顫,說:“砌兒的死,另有緣故,對不對?”
左蒼狼說:“我想是的。”
溫行野猛然站起身來,握住她的手,說:“是他所為?!”
沒有人說話,溫行野甩開她的手,說:“慕容炎!為什么,我溫氏一門幾代效忠慕容氏”左蒼狼說:“因為以溫帥的為人,寧愿一死,也絕不會改投慕容炎。”
溫行野眼中淚花閃動,說:“砌兒沒有錯,慕容炎這樣的君主,表面偽善,其實心肝早已被權勢蛀空。這樣的君主,怎配得到我溫氏一族的效忠?”
左蒼狼說:“我知道,您對他多有怨,但是馬邑城一行,您非去不可。如果袁戲將溫帥書信公之于眾,忠心于溫氏的兵士必然起兵造反。到那個時候”
溫行野慢慢坐下來,突然說:“你走吧。”
左蒼狼說:“老爺子!”
溫行野說:“我不會去的。他殺了我兒子,我溫氏幾代人戰死沙場,難道為了慕容氏,血流得還不夠多嗎?可他,就連我最后一個兒子,也不放過。你以為,我會為了他的江山,再做任何事嗎?”
左蒼狼說:“大燕不是他的江山,是整個燕地,萬萬百姓的江山。”
溫行野說:“我知道你會為他說話,但是我不想聽了。我累了。”
他起身要走,左蒼狼按住他的拐杖,溫行野說:“你要跟我動手嗎?”
左蒼狼松開手,說:“老爺子,溫帥死了,但是在馬邑城,在小泉山,在大燕以西,還有數以萬計的人在想念他!這些人,每一個都有父母、親人!袁戲的性子,您是知道的,一旦他將此事公開,這些忠于溫氏的將士們,就將再無退路,他們只有提槍去戰!他們的命,難道加在一起,比不過溫帥一個人的生死仇怨嗎?”
溫行野不說話,左蒼狼說:“現在姜散宜在朝中,恨不能尋出一絲一毫證據,來謀奪軍權。你試想,一旦他知道此事,而袁戲他們再有異動,慕容炎再無退路。袁戲等人與周信一派必將兵戎相見。您想一想,孤竹和無終才剛剛歸附,人心不穩。俞國故地達奚鋮還在,他們豈會甘心一世為臣?只要周信和袁戲一開戰,大燕必將四分五裂,重陷戰亂!到那個時候,西靖豈會不來分一杯羹?”
溫行野呼吸慢慢急促,左蒼狼說:“您口口聲聲,不會再幫慕容炎做任何事。但難道這就是溫帥想看到的結果嗎?如果是,那么那些書信,今天就會在溫府,在您手里!而不是在法常寺的佛像之中!”
溫行野似乎全身的力氣都被抽干,他閉上眼睛,以手抵住心口。左蒼狼說:“老爺子,您也是征戰殺伐之人,可是我們寒衣鐵甲、沙場撒血,難道為的僅僅只是王座之上,那個君主嗎?”
左蒼狼說:“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這是曾經在營中,溫帥曾對我說過的話。想必當年,您也是這樣教導他吧?”
半晌,溫行野終于說:“你要我怎么做?”
左蒼狼說:“隨我去一趟馬邑城。只要您能證明,溫砌的信件是有人偽造,此事就可以澄清。”
溫行野聲音干澀,說:“沒有用的,你常年帶兵,軍心一旦嘩變,必然群情激憤。而你現在在他們眼中,已經是慕容炎的人。你若帶兵前往,立刻就是敵對之局。你若獨身前往,根本就進不了軍營。如何解釋?”
左蒼狼說:“所以,我需要您的幫助。”
溫行野與她對視,許久,他說:“我入軍營,無論如何,他們不會把我怎樣。可是你”
左蒼狼說:“我一人生死,比及千萬人生死,終究只是輕若鴻毛之事。值得一試。”
溫行野沉默,許久,他拄著杖站起來,說:“走吧。此時啟程,行至城門,大約天色也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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