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場眾人滿面愕然,除了孟靜遠、洛霞二人,其余都不知所以。
齊夢舟是什么人,這個名字代表什么,外人不甚清楚,但孟靜遠和洛霞卻是自小就聽過的。
孟老爺子每說到舊事,總少不了他的師父、師哥,其實他們聽得還不如父輩多,但總歸知道,老爺子的師哥就叫齊夢舟。
當年世道亂,老爺子與師門中人都和師哥失散。唯獨老爺子僥幸被人救了回去,認作義子,因義父義母無后,自己本是孤兒,便改名換姓繼承了孟家的香火。
孟老爺子之所以和小印月結下交情,也是因為孟老爺子上京后,知道小印月從某省來,同他打聽那邊事情,這才發現,小印月竟然認識師哥。
……只是,彼時小印月也因屢次聯系不上師哥,與家鄉的人確認過了齊夢舟的死訊。
齊涉江雖然也姓齊,但他從海外學藝,自家父親家世也早被媒體八爛了,孟靜遠從未懷疑過他會和那位傳說英年早逝的師爺有任何關系。
“杰西,難道你是我齊師爺的傳人?!”孟靜遠在祖父的疑問后,又看到了齊涉江同樣激動的反應,極為動容,“你那位華裔師父,不是洋名兒洋姓,沒有字輩嗎?”
齊師爺?聽到這幾個字,其他人也傻了。
就算再不明就里,他們聽得懂“師爺”兩個字什么意思啊。
齊涉江出了名的海青腿兒,曲協都進了卻被相聲門一些人排斥,不就是因為他沒有師承。
可現在,怎么冒出來的一個齊師爺?
洛霞也是一臉震驚,“這到底怎么回事,杰西真認識孟爺爺?你和齊師爺什么關系,我姥爺明明說齊師爺可惜了一身技藝未能傳下來。”
——齊涉江見到孟老爺子時,驚訝,激動,眼淚直流,大家都看在眼中。
齊涉江當初為了掩蓋自己的傳承,胡編了一個來歷,此時他情緒已經接近崩潰,難以置信,哪有多余的心思圓謊,幾近自語地道:“我不知道……怎么會……賀田不是已經……還有其他人……”
賀田,聽到這兩個字,知情人更確信了,孟老爺子的本名如今沒多少人知道,更別說他話語中透露的信息量,以為“賀田”已經死了。
這個視角,完完全全就是齊師爺才有的。
孟老爺子踉蹌上前,把住了齊涉江的手:“我沒有死啊,我一人走運被搭救活了下來,改名換姓生活!你真……你真是我師哥的傳人?他同你說起過我?”
難道師哥其實暗有傳承,或者當年根本也未死,只是訊息有誤,實則另有奇遇,人去了海外?
齊涉江緊緊盯著孟老爺子,難以形容他現在的心情。
他想歡喜,何其有幸,能跨越時光得遇故人,然而故人相見不相識;又想悲傷,卻不敢放聲哭訴,心中宛如刀割。
“……那年夏天失散后,他守在均城苦等師門中人,攢夠了錢就出門打聽那支帶著他們離開的軍隊的下落。再后來,他得了傷寒,意外之下,去了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沒有一個認識的人。他……他的病好了,但也去世了。”
那個齊涉江,去世在八十年前。
孟老爺子嚎啕大哭,“師哥啊——!!”
他捶胸頓足,毫無形象可,從喉嚨中擠出來的聲音浸滿了痛苦。
只苦恨老天為什么這樣戲弄他們師兄弟,叫他們活著不得相見,遠隔重洋,待知道時,竟已陰陽相隔。
孟老爺子這一聲哭喊,在場人只覺心酸無比,險些一起落淚。
孟靜遠擦了擦眼睛,抱住孟老爺子的肩膀。
洛霞也握了握老爺子的手,又道:“所以,你真的是齊師爺的傳人?他只是在海外隱姓埋名?難怪,難怪,我小時候確實聽過,齊師爺本名似乎也是涉江,所以他才會收你么?”
不知多少雙眼睛看著齊涉江,跟拍孟老爺子的攝影也對準了他。
齊涉江在這樣的注視中,茫然片刻,只能艱難地道:“是,怹……傳我技藝……”
誰也不會想到,他就是齊夢舟本人。
即使他表現得有些奇怪,大家也只會認為是和師父去世前最掛念的人相認的激動導致。
這樣一想,還叫旁人更為感慨。
孟老爺子抹了一把臉,猶帶殘淚,卻有些驕傲地說:“對,這必定是我師哥一句句教出來的,不會有錯,旁人唱不出這樣的味道。”
誰能想到,孟老爺子休養已久,來一次片場,竟然能牽扯出這樣一場令人唏噓的舊事。
唐雙欽主動道:“老爺子還是到旁邊房間,坐下好好敘舊吧。”
這里人打堆,實在不是一個好場所。
孟老爺子點點頭,醫生和齊涉江一人一邊扶著他走了。
齊涉江走到一半,回頭看了一眼。
張約心中一動,剛才他和旁人一樣,都是既驚訝又困惑,看到齊涉江流淚,他還多了幾分心痛,卻不敢碰他。那時候的齊涉江,好像誰去碰一下,都會疼得要死。
可現在齊涉江回頭一眼,像在尋找什么,帶著些茫然無助,讓他心底一下涌動起什么,快步跟了上去,即便這件事上他算是外人,原本不好跟上去。
孟靜遠在原地和唐雙欽低語幾句,沒讓攝影繼續拍攝了。
唐雙欽理解地道:“你們先聊吧。”
他作為一個導演,看到如此戲劇性的一面,其實也心潮澎湃,可現在顯然不是他去挖掘故事的時候。
孟靜遠點頭,正要也追上去,頓住了,看向一旁傻得像木頭樁子一樣的莫聲和齊樂陽。
“二位小師弟也不是外人,一起來吧?”孟靜遠拍拍莫聲。
莫聲、齊樂陽:“……………………”
他倆都快跪下了!
“這下可了不得,曾文還不知道,我認回來一長輩。”孟靜遠率先開口,打破了屋內有些傷感的氛圍。
孟老爺子乍喜乍悲,亢奮勁兒過去后,就有些萎頓了,背都挺不直了。
他此時心情復雜,笑起來也帶著淚痕,只一個勁打量齊涉江。
齊涉江沏了熱茶給孟老爺子,他同樣是淚痕未干,無心回應孟靜遠的調侃。
“你與我師哥同名,我就不便稱你本名了,也和他們一樣,叫你杰西吧。”孟老爺子一說,大家都默契地露出一個微妙的表情。
——要不是齊涉江那jesse的名字因為夏一葦更出名,孟靜遠早就叫他齊涉江,也許孟老爺子會更早發現。
但是,世事無常便是如此了。任誰也不會想到這一茬,師兄弟都在動亂中活了下來,各有際遇,卻都以為對方已去世了。
“杰西,你知不知道,當年師哥是如何逃生的?”孟老爺子問道。
雖然師哥已經去了,但他仍掛念當年的細情,這一點連小印月也不知道。
齊涉江訥訥將從前的經歷細細道來,只是改換了人稱。他下意識往好了一些說,包括自己后來的境遇。
與海外有關的,即使說不明白,也大可推到不清楚、不記得上頭。現在人人都認定了齊涉江就是齊夢舟的傳人,技藝是騙不了人的。
旁人即便覺得哪里有差錯,甚至會在心里為他想好理由。比如他沒見過孟老爺子,卻在見面時如此激動,可能見過師叔“賀田”的老照片啊。
誰會往借尸還魂這樣荒誕的事情上想?
“師哥還是那樣軟心腸,他和你這么說,是苦中作樂,有些事我聽小印月也說過,他那時候孤家寡人,雖說本事高,但有個病痛,獨在異鄉根本無人支應。小印月又鞭長莫及,托付朋友去看他,病著的時候根本出不了門,還要省著燒火,雪上加霜。”孟老爺子說著,不住嘆氣。
齊涉江低頭,咬著后牙。
“我越看你,就越像師哥。”孟老爺子道,“長得雖然一點兒不像,但眉宇間的□□,舉手投足的氣度,還有這唱腔……你學得如此好,師哥卻沒給你擺枝?”
他是聽孟靜遠說過的,都以為齊涉江是個海青。
齊涉江半晌才勉強打起精神答道:“能不做江湖藝人,才是最好的。”
他正因孟老爺子那句“我越看你,就越像師哥”而煎熬,恨不得立刻告訴師弟自己的來歷,卻因眼下不便開口,也不知如何開口。這樣駭人聽聞的事,如何使人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