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章數經修改,遷延了幾日。
畢竟這一戰,幾乎就是《唐騎》最后的戰爭場面了。
謝謝大家不離不棄地陪伴了《唐騎》這幾年。
謝謝!
一個匣子從西漠北的大日曼陀羅傳到輪臺,再從輪臺傳到龜茲,一個中年僧人手捧匣子,步入金帳,張邁指著僧人對郭洛說:“這是贊華上師的大弟子。”
郭洛點了點頭,漠北的事情他也大致知道,張邁為了監控西漠北,在輪臺過了一個冬天,之后來到龜茲,卻還是將過半的部隊留在了輪臺以備緩急。
匣子打開,里頭赫然是耶律阮的頭顱!
看到這個頭顱,張邁臉上既無驚喜,也無意外,只是點了點頭,對中年僧人道:“你做的很好。”
中年僧人道:“這是貧僧應該做的。”
張邁又說:“上師如何了?”
中年僧人道:“活佛自始至終,一直閉關不出,只是傳出佛旨。師弟人雖剃度,身不在佛門,斬首伏魔之令,也是出自活佛之法旨。”
張邁道:“請回復活佛,我張邁不會忘記當初的承諾。從此以后,愿佛光普照大漠,直至永遠,愿我佛以慈悲心化解一切乖戾,愿胡漢蒼穹之下,永遠再無殺戮,再無侵伐,一切眾生,祥和安樂。”
中年僧人合十稱贊,口宣佛號而退。
“漠北的塵埃也落定了!”張邁蓋上了裝著硝制首級的黑匣子,拍了拍膝蓋。對郭洛說:“耶律阮賊心不死,鬧出這么大的動靜。卻只是拖累了十幾個部落的性命,當初河中一戰。使我們在嶺西十年無后顧之憂,今日之后,漠北也有三十年的平靜了。”
郭洛道:“三十年后呢?”
張邁道:“吐蕃佛教,十分適合漠北土壤,有三十年時間,必定能徹底根治了。再說三十年后,咱們可都老了!但到那時候,我們該做完的事情也都做完了,”
他笑了笑。又說道:“這次我西巡,可有好些人蠢蠢欲動,就連孟昶那潭死水也微瀾了一下,安審琦在秦州也來奏說,秦西過去半年蜀中間諜增多了不少,不過他出手打了幾棍子之后,西南也平靜了。”
“遼東如何了?”
“戰報尚未傳來。”張邁道:“但郭威最新的消息,劉知遠最近又老實多了,劉知遠老實了。多半遼東的戰事順利了。不管遼東戰局是勝是敗,我們大概要啟程上路了。長安啊是時候回去了”
萬里之外的東方,睡夢中的述律平被炮聲驚醒了。
半個月前,忽然傳來了遼津失陷、課里戰死的消息。唐軍登陸了。原本覺得遠在千里之外的大唐部隊,陡然間開到了眼皮子底下!
當消息傳開,不過數日。整個遼南處處皆反!原本順從無比的遼東漢民,忽然之間個個變得面目猙獰!這讓述律平痛心疾首!
在述律平心中。她并不覺得近期李胡攝政后對漢民的壓榨有什么問題那是合情合理的!至于遼東漢民是從燕地強制性遷徙過來的,遷徙過程中搞得幾十萬人家破人亡這事述律平就從未記在心上。但過去兩年,大遼對這些漢兒的優容,對漢兒的免稅,這種種“恩賜”,述律平則時刻在心,而這些漢兒對此竟不感恩!唐軍一來就都背叛大遼了如此狼心狗肺的蟻民,真個叫述律平感到當初自己太過仁慈了。
與耶律察割不同,耶律察割在大敗到來之際,覺得自己錯了,覺得或許耶律屋質才是對的。
述律平的心思卻反了一個方向,她也覺得自己錯了,或許當初就該一開始就信用耶律察割,而不應該給予那些漢家蟻民!不該聽信耶律屋質與韓延徽的蠱惑,不該對那些漢賊那么好!以至于現在一朝反骨,滿盤皆輸!
不過當趙贊的船隊開到東梁河,直逼遼陽府碼頭的時,這種憤怒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極大的恐慌!
契丹的大軍全都遠征在外,遼陽府內部空虛,留下來的契丹人大多老弱,述律平急急忙忙起用耶律朔古,起用蕭翰,但一切都遲了。
隨著免稅令消息的傳播,遼河流域的漢人幾乎人人都愿從軍,當趙贊的船隊進入東梁河,已經有十幾萬漢人跟隨莫白雀,把整座大遼的東京城給圍了起來,而遼陽府城內,也還有一半以上的人對契丹虎視眈眈。
遼津漢兒占了七八成,遼陽的漢人也有將近一半,再除去渤海、高麗諸族,相對來說,反而是契丹成了少數族系。在這樣的形勢下,盡管述律平已對韓延徽充滿了猜忌,卻還是不敢動他了這一刻若是再對城內的漢人妄加鎮壓,誰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么樣的后續反應!
此際的東京城內,還有一萬多遼軍士兵這些兵力是聽說遼津失陷后耶律朔古匆忙從各地召集來的,軍隊的構成三成契丹,三成雜胡,三成漢軍。雖然失去了東梁河的碼頭,卻還是牢牢守住了遼陽的城防。
十幾萬自帶干糧的遼東漢民并未接受過軍事訓練,松松垮垮地圍攏在東京城外,未能對戒備森嚴的遼陽進行有效的攻擊,趙贊的水師盤踞了碼頭,但也沒有大規模上岸決戰,按照他與高揚折三大將的協議,對遼陽的攻略只在于圍困,真正的攻城戰大可等到西面的戰事解決了再說。
三大將沒有讓趙贊失望,沒多久,耶律察割來援被截、全軍覆沒的消息便傳來了,趙贊聞訊大喜。故意放開了一條通路,讓人將消息傳進城去。當拽剌鐸括的首級高高地豎立在城外時,遼陽城內就不再是恐慌。而是一種深深的絕望了。
此后的每一天,便都成了述律平的噩夢,成了遼國高層的噩夢,成了整個契丹的噩夢!
差不多在遼陽府聽說的同時,消息也傳到了榆關。
耶律李胡知道遼東的情況后,頓時覺得好像天崩了,地陷了!
原本以為唐山之戰已經是可怕的慘敗,卻沒想到那場戰敗只是一個開頭!
遼津失陷的消息傳出,整個榆關城內的契丹全都慌了。
再聽說耶律察割全軍覆沒。城內的契丹人登時哭成了一團。
所有契丹人都反應過來如今的遼東,已經是漢人之天下了,百萬漢民杵在那里,再開進來一支強大的唐軍,孤懸的遼陽府遲早都會陷落的!
他們的家人,他們親戚,他們的朋友,他們的根可都在那里!而平日對漢人如何,榆關城中的契丹將兵自己心里都有數!多年的欺壓所積累的憤恨一旦釋放。誰能知道遼東會發生什么呢?
仇恨肯定會洗刷那片地面,怒火肯定會燒了整個東京!
幾乎在聽到消息的第一個晚上,榆關城內就發生了一營接一營的營嘩!
有人叫娘,有人叫爹。有人叫妻,有人叫兒
然后就是一種完全不理性的集體呼聲爆發了
“回去,回去!”
“快回遼陽府去!”
“回去救人。回去救人啊!”
面對數以萬計的將士歇斯底里般的呼喊,所有契丹將領的心都崩得如拉成滿月的弓弦!
他們的親人也都在東京!他們也想回去!
但現在。東京與榆關之間卻橫亙著一支剛剛徹底打敗了耶律察割的大軍!
這一阻隔不止是距離上的千里,更是一種不可跨越的生死之遙。
東京。回不去了
親人,見不著了
可在現在,這種理性的勸喻是完全說不通的!現在誰敢發出阻止將兵東歸的聲音,十有八九會導致炸營!
勉強維持著理性的耶律屋質,召集了全軍大將,召開了噩耗傳來后的第一次會議。
會議上,所有人的臉上都彌漫著無路可去的喪容。
沒人說話,沉默的會議現場沉重得令人受不了!
終于耶律李胡忽然跳了起來,眉毛和胡須揚動著,大叫道:“不管了!不管了!什么都不管了!所有人聽令,跟我回去救東京!”
軍事會議上,所有人都面面相覷。所有人都沒想到這次會議的第一句話,聽到的就是這個!
耶律屋質黑著臉,說道:“李胡!你瘋了么!”
現在他都不叫攝政王了!
此時此刻,什么攝政王,什么天下兵馬大元帥,仿佛都變成了笑話。
遼陽已無強軍,耶律察割再敗,榆關這邊就是契丹全部的有生戰力了。也就是說,這里是契丹人最后的希望了。
“我說,去救東京!”
“救?怎么救?”蕭轄里喃喃道。
在現在的形勢下去救東京,不但榆關將難守,就是趕去的人也是去送死!
唐軍已經打了一次援,耶律察割就是落入了唐人的陷阱,難道同樣的陷阱還要契丹人再跳多一次?
“遼南有百萬漢人啊!”耶律察割紅著臉說。
遼津失陷,察割戰敗,遼南的那百萬漢人想想都可以猜到那些人會是什么樣的立場!
“知道遼南有百萬漢人,知道東京很危險,可那又如何!”耶律屋質盡量讓自己保持平靜:“唐軍必定會在路上設伏擊的!察割已經上了一次當,我們不能再上第一次!”
錦州已經落到唐軍手中,遼西走廊的東西兩頭都已經被封住,就是想回東京,也都過不去了啊!
還怎么回去?還怎么回援!
這時候撒割也失魂落魄般說:“是啊,不能再上一次當,可是可是可是我們難道就眼睜睜看著遼南百萬漢人把遼陽府燒光?把我們的妻兒殺光?把我們契丹的百年基業毀光?而且留在這里,也沒有活路啊!”
一種更加喪氣的氣氛壓抑在了每個人心頭。
北面是大山。南面是大海,西面是剛剛把自己徹底打敗的燕京鐵軍。而東面則是被截斷了的歸路。
打回去,很可能會落入陷阱。
可是留在榆關。同樣沒有未來。
會議上,耶律李胡繼續他毫無理性的咆哮。
而漸漸的,契丹將領們也好像瘋了一樣,竟然一個兩個地應和道:“沒錯!沒錯!打回去!打回去!打回東京去!”
“回去救人!”
耶律屋質看著眼前這一切,無力地坐到在椅子上,這些經歷過不知多少場戰爭的將領們,此刻竟然仿佛也都失去了理性一樣,連他們都如此,外面的底層士兵就更不用說了!
這時。一個年輕卻冷靜的聲音說:“回去吧!兵心思歸,攔不住!強行攔住,榆關的時期不出十天就會崩潰,不如把這股思鄉的情緒利用起來,一舉殺回遼陽府去那或許是我們最后的機會了!”
耶律屋質望過去,發現說這話的是在燕京奇襲中大放異彩的耶律休哥。耶律屋質覺得這話貌似有理,其實卻仍然是很不負責任的冒險。但他又不能不承認,現在如果要強行攔住已經陷入半癲狂狀態的契丹士兵們,榆關的時期將不戰自潰。
耶律李胡道:“看看!休哥也這樣說呢!回去吧!現在就回去!擦好刀。備好馬!我們明天就殺回去!”
會上所有將領都跳了起來,高叫了起來,齊聲道:“領命!”
耶律屋質依舊無力地垮塌在椅子上,看看應命的這些將領或許李胡的命令從來沒有得到過這樣齊心的響應吧。這是這響應。卻讓耶律屋質覺得那仿佛是奔赴地獄之門的叩門聲。
“瘋了瘋了都瘋了!”耶律屋質幾乎要哭出來!
現在殺回去?那怎么會有勝算!
雖然遼軍仍然有數萬人,但唐軍在遼東肯定會堅壁設伏以待啊!
蕭轄里忽然低聲說:“他們是瘋了,可不瘋又能怎么樣?留在榆關等張邁來招降么?”
聽到“招降”兩個字。耶律屋質的心就像被針扎中一樣!
是的,殺回去。多半會敗亡。
可是留在這里,仍然是絕望!
在東西兩頭都被掐斷的情況下。遼西走廊狹隘肯定無法供養數萬大軍,現在趁著唐軍立足未穩,大軍一涌而東,的確還有“萬一”的機會,而一旦被唐軍豎立起左右堅城來,那時的榆關將不戰而敗!
到得那時,真的要“投降”么?
作為雄踞北國百年的驕傲,耶律屋質無法接受!他也明白在場的將領中也不是沒有明白人,但他們都拒絕接受這等屈辱!寧可東向一戰,冒險以博萬一,也絕不屈膝投降!
耶律屋質默然了。
會議還沒開完,榆關已經不停有士兵在逃亡了,契丹本族的人無處可去,但那些渤海、高麗、漢軍甚至回紇、敵烈,都在逃亡!
現在,在很多人看來,契丹已經完蛋了!
現在對他們來說,只要逃離這個可怕的戰場,等到戰爭結束,他們再出來,興許就能撿回一條性命,只不過是頂頭的統治者從契丹人換成了漢人罷了。
這天晚上,灤州方面發來了一封書信。
那是一封勸降書一看那筆跡,竟然是韓德樞的手筆!
耶律李胡狂怒之下,將勸降書撕成了粉碎!
“漢狗辱我太甚!”李胡指著西面罵道:“待我收復遼東,殺盡在遼漢民,再來找你們算賬!”
憤怒中的耶律李胡整合了五萬大軍,東歸救遼,所有不愿意束手待斃的契丹人包括絕大部分殘存的皮室全部出動了!
剩下不愿意追隨李胡的人馬,則留在了榆關。
天策十一年,七月底,遼西走廊已經有了幾分秋意。風中肅殺的味道越來越濃郁,蕭轄里不愿意來。耶律屋質獨個兒來送行。
這一去,雙方都不知彼此存亡如何也不知道是走的人會死。還是留下的人會死,還是雙方都會死。
送別之后回到榆關城內,耶律屋質發現蕭轄里正在城頭的垛孔中看著耶律李胡遠去的背影,他很厭惡耶律李胡,但這一刻眼中卻流下了熱淚他哭的不是李胡,而是契丹啊!
耶律李胡此去,帶走了契丹最后的皮室人馬,也帶走了契丹最后的武力種子!如果這一去再出什么岔子,那整個契丹就真的萬劫不復了!
“或許哀兵必勝!”耶律屋質喃喃說。
“哀兵必勝?”
“是啊。”耶律屋質說:“李胡此去抱著必死之心。這必死之心,或許能成為扭轉的轉機也說不定。”
必死之心
哀兵必勝
盡管覺得很渺茫,但現在,他們也只能寄希望于這種冥冥的愿景了。
東歸救遼的五萬大軍,為了避免重蹈察割的覆轍,盡量保證大軍在行走過程的集合度,同時廣派哨騎,遠遠地探查前方道路,以掃除各種埋伏。八日之后。大軍接近錦州!
哨騎發現唐軍三路大軍集結于錦州境內的小靈河畔,高行周、楊信、折從適全部到齊。高行周居中,楊信在左,折從適在右。三路兵馬各有八千多人,清一色的騎兵,這可是比埋伏察割時更加齊備的陣容。盡管錦州已經燒得半毀,但這三路軍馬卻拼成一道鐵壁一樣。徹底截斷了所有胡騎的歸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