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落在京城之上,遠處運河人流如織,有人在喊號子,商販們在談笑,百姓們行走在街上。蒸籠中飄逸出白霧,凡世間的煙火氣息。而近處是軍隊森嚴,手持長刀的侍衛里三層外三層地圍著他,寂靜無聲。
他與凡塵隔開,與她隔開。站在高高的,別人無法觸及,凡世無法感染的地方。覺得天地之間,異常的寒冷。
他看了好久,身影落在碧藍的天空中,成為一道孤獨的剪影。
元瑾在第二日傍晚到了太原,果然得到了太原官界的迎接。山西布政使請她賞臉赴宴,想為她接風洗塵,元瑾說自己舟車勞頓,辭了他們,才到了早已備好的定國公府原府邸里修整。當地官員也已經安排好了伺候的人手,甚至飯菜都已提前備下。
寶結替她摘了金累絲嵌寶石孔雀開屏冠,又另有丫頭替她除去身上織金褙子,笑道:“奴婢這還是第一次到山西地界來呢,雖不如京城繁華,卻也熱鬧。殿下便是長于山西的?”
元瑾思索了一下,其實不論是前世還是今生,似乎她的確都是長于山西的,說來似乎也沒錯。她在圓凳上坐了下來,任丫頭給她拆耳環,一邊問道:“可有朱槙的消息了?”
寶結道:“蕭大人已經問過了白大人的部下,說那人原就是被偶然遇到,他們想要嚴密監視,卻把人跟丟了,如今是不知所蹤,要想找他出來,總得花一些時日。”
元瑾嗯了一聲,心情頓時有些黯然,雖然本就預料到這事不會順利。她盯著珠光熠熠的八寶攢盒,里頭所用之珍寶,就是與她當年還是丹陽縣主的時候相比,也是奢華極了的。
她來山西,確實抱著很大的期待。就是怕期待越大,失望越大。
那就花些時日吧,反正聞玉有白楚幫著輔佐朝事,倒也不急于一時。
“對了,”寶結又說,“您原來的本家學家……薛老太太攜著兩個兒子,想求見您。不過被侍衛擋下了,現下正在外院的廊房里等著,不知道殿下見不見?”
“不見。”元瑾喝了口參湯,淡淡道。
她原來的那些丫頭中,寶結是最沉默寡不起眼的一個,而如今,她卻是陪在自己身邊最久的人。將人安排在廊房,是早就猜到自己不會見她們了。
“明日安排一下,去崇善寺上香。”元瑾最后吩咐了她一句。
寶結屈身應喏。
誰知元瑾要去崇善寺上香的消息,卻叫山西布政使知道了,他立刻提前將崇善寺清場,安排了官兵守衛,等元瑾第二日到后,就看到原來人來人往,熱鬧熙攘的崇善寺竟沒有人出入,四周官兵林立,清凈肅穆,寺廟住持在外站著等她。
元瑾嘆了口氣,就是原來靖王朱槙住在崇善寺,都沒有做過這樣大排場的事。
實在是有些招搖了。
她叫人傳了山西布政使上來。
“殿下有何吩咐?”布政使恭敬地拱手。
元瑾淡淡道:“今兒是十五,本就是百姓上香祈福的天數。我來已是叨擾,你怎可因此而封寺?”
“這……”布政使似乎有些為難,“您來前陛下就傳了話,說您的安危是最要緊的……”
“如今天下太平,百姓安康,我的安危能有什么問題。”元瑾卻打斷了他的話,“立刻撤了吧。”
元瑾帶著寶結和貼身侍衛先進了寺廟。布政使無奈,只能立刻去安排撤去。
寺廟里非常寧靜,金箔貼身的佛像俯首低眉,香霧彌漫的經殿中誦經的聲音四起,正是寺廟的僧人做早課的時候。元瑾沿著曲折的回廊向前走去。晨光透進來,光輝照在回廊上雕刻的一百零八羅漢上,她想起第一次見到朱槙就是在這些回廊上走丟了,遇見了一個掃地的僧人,他替她指了路。
她靜靜地站在回廊上,任晨光沐浴了她一身,過了會兒才問住持:“當年靖王所住的宅院是否還在?”
住持一愣,卻是沒想到她會問起這個。隨后說:“當年靖王殿下常住于崇善寺,旁人倒是不知曉的,沒想到殿下竟然知道。他住得偏些,院子仍然保留著。”
說著住持領她走上了小路。
從回廊過去經過一個小花園,里面種著許多忍冬花。這時節正是忍冬花盛放的時候,白色的忍冬花如絲一般綴滿花架,氤氳的芬芳彌漫庭院。
經過小花園,便是當年朱槙的住處,一個不起眼的小院子。
元瑾讓人都留在門外等著,她獨自一人走了進去。
大概是朱槙許久未來,里面已經有些破敗了。書房的門敞開著,飄了不少落葉進去,里面的桌椅都已經破敗,書卻不在了。元瑾在椅上坐下來,發現旁邊的笸籮里,當年那個朱槙用來裝茶葉的竹筒還在。
她將這個竹筒拿起來,想起當時她把朱槙當做一個窮苦的修士,還把家里的茶帶給他喝。
現在想來的確是好笑的,朱槙怎會缺錢少銀呢,不過是逗她玩笑罷了。
元瑾將這竹筒打開,發現里面竟還有一些茶葉。她倒在掌心里聞,這茶葉粒粒分明,帶著一股清冽微冷的香氣,恐怕是最極品的貢茶。她微微一笑,誰能想到當初一切都不起眼的陳慎,所用之物無不是極品呢。
元瑾正準備合上蓋子,卻看到里頭似乎有些玄妙。
她又將茶葉筒拿正了看,發現內壁微微的泛光,再用手摸,才判定這是羊脂玉胎。這是極難得的一種儲藏極品茶葉的辦法,以玉胎封存,方能使茶葉歷久彌香。
不對……
元瑾心中一跳,她看了看四周,如果藏書是之前被朱槙的人搬走的,那這茶葉桶價值重于這些書白十倍不止,為何這茶葉桶沒有被拿走呢!
她立刻叫了住持進來問話:“靖王殿下走后,這里面可有人來過,帶走了什么東西?”
住持卻搖了搖頭,合十手說:“靖王走后,這里便封存了起來,無人再進出了。”
那就是朱槙……是朱槙!
元瑾突然有了這個念頭,是朱槙把這個茶葉桶放在這里的。他想引她上鉤!
正在這時,門外突然有響動傳來,似乎是什么人被撞了,東西掉了一地的聲音。
朱槙……難道是朱槙……!
元瑾按捺不住自己的激動,突然起身往外走。
“殿下!”侍衛們都跟著她跑了出來。
元瑾仿佛在回廊的拐角看到一抹熟悉的背影,好像就是朱槙。那背影立刻又消失了,她沒等身后的侍衛就又追了上去。
回廊曲折,綿延而無盡頭。
那人的背影幾次閃過,可每當元瑾追上去的時候,他又不見了蹤影。最后元瑾站在一處陌生之地,只見幾處小院合在一起,有一口水井在原地,卻沒有再看到任何人影。
她追得太累,狼狽地喘著氣。心中越發的絕望,大聲道:“朱槙,我知道是你!你沒有死!不要再騙我了!”
可是她只聽到自己的回音響起,天空中傳來鳥兒撲簌翅膀的聲音,孤獨寂寥,除此外再無回應。
她絕望地閉上眼。
是她想多了吧,朱槙怎么會出現在這里呢。就算他還活著,也不會冒險到崇善寺來。
她正想轉身離開。
背后卻傳來了聲響。
有人走出了院子,腳步聲輕而穩,緊接著傳來木桶汲水的聲音。
元瑾轉過身,看到一個穿著赫紅僧袍的身影,他身長肩寬,光潔的頭,修長睫羽。但是看不到全臉。
雖然看不到全臉,但是元瑾卻全身都震顫起來,她緊緊地盯著他,盯著他的身影。
他比她記憶中的更瘦削,僧袍半舊,當他打了水抬起頭時,露出一張儒雅而英俊的臉。因為表情的平和,甚至更顯出幾分從未有過的寧靜和冷峻。
元瑾不可置信地看著他,眼淚漸漸模糊了視野。
他也看到了元瑾,但是目光只在她身上停留了一瞬,就毫不留戀地轉開了,似乎她只是個陌生人,而他提著桶要進院子了。
元瑾立刻奔向前,拉住了他的衣袖:“朱槙!”她又哭又笑的,緊緊拉著他的衣袖不放,“你果然還活著,你沒有死……我就知道,知道你不會死的!”
他的目光,首先放在了元瑾抓著自己僧袍的手上,雪白精致,格外細嫩的手,落在陳舊的僧袍上。隨后他的目光上移,落在了她同樣精致漂亮的臉上,滿身羅綺和珠翠,華貴非常。
兩人宛如云泥之別。
隨即他伸出手,堅定不移地將她的手拂了下去。淡淡地道:“抱歉,施主似乎,認錯人了。”
他的語氣,甚至神態都非常的陌生,好像真的不認識她一般。
拂下她的手之后,他繼續提著水回院子中去了。
元瑾一愣,笑容終于是緩緩淡了下去。
太陽的光輝落滿了院子,落在他堅毅而瘦削的背影上。
作者有話要說:解釋一下,有姑娘說劇情混亂或者無法接受的,這個劇情是有原因的。
先說朱槙:他必須要失敗,他和元瑾的心結才能真正的化開。不光是元瑾對他的心結,還有他對元瑾的心結。假如朱槙當初宮變成功而元瑾失敗了,那么他們這個結可能要虐個八十回才能解開。當然,其實他并不是完全失敗了,后面會解釋。
再說太后沒死,其實這也是解開女主心結的關鍵點。因為太后沒死,甚至她是因為朱槙才活下去的,元瑾才能真正的和朱槙在一起,她才能不介意過去的事。
最后說薛聞玉,其實他對元瑾的感情,是基于‘依賴’,而不是‘愛’,可以想象,在這么多年里,他的心緒仍然是孩童時期,他需要安全感。而之前的元瑾,沒有給到他足夠的安全感,所以他才會為了把她留在身邊,做的那么多事情。
最后,水淹龍崗,是白楚一人所為,不是太后做的,蕭家也沒有想禍國殃民。薛聞玉也不是個暴躁昏君,除了鏟除敵手的手段太狠——但是歷代帝王,沒有不狠的,朱元璋建國之后足足殺了兩萬人,朱棣更是連“誅十族”都發明出來了,他們是暴君嗎?對于寡斷地把聞玉定性為“暴君”,我不大承認,他有謀略和頭腦,他只是需要一點時間。
很久沒說這么多了,接下來要解決的,其實是朱槙對元瑾的心結。是的,他也是有心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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