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說李如珪同齊國遠,趕到介休,在城外尋了個僻靜下處,安頓了行李。次日進城中訪察,并不見伯當、玄邃二人,亦不曉得那張善士住在何處。東穿西撞,但聞街談巷語,東一堆西一簇,說某家送了幾千兩,某家送了幾百兩;可惜河西夏家獨養女兒,把家私費完了,止湊得五百金,那差官到不肯免,竟點了入冊。聽來聽去,總是點繡女的話頭。二人走了幾條街巷,不耐煩了,轉入一個小肆中飲酒。只見兩個老人家,亦進店來坐下,敲著桌子要酒,口里說道:“這個瘟世界,那里說起,弄出這條旨意來!擾得大家小戶,哭哭啼啼,日夜不寧。”那一個道:“冊籍如今已定了,可惜我們的甥女不能挽回,但恨這個貪贓閹狗,又沒有妻兒婦女,要這許多銀子何用?”李如珪道:“請問你老人家,如今天使駐扎在何處?”一老人答道:“剛才在縣里起身,往永寧州去了。”李如珪見說,低頭想了一想,把手向齊國遠捏上一把,即便起身,還了酒錢,出門趕到城外下處,叫手下捎了行李,即欲登程。齊國遠道:“竇兄尚未有下落,為何這等要緊起身?”李如珪道:“竇兄又沒處找尋,今有一樁大生意,我同你去做。”便向齊國遠耳邊說道:“須如此如此而行,豈不是樁好買賣?你如今帶了孩子們走西山小路,穿過寧鄉縣,到石樓地方,有一處地名清虛閣,他們必至那里歇馬。你須恁般恁般停當,不得有誤。我今星飛到寨,選幾個能干了得的人,兼取了要緊的物件來,穿到石樓,在清虛閣十里內,會你行事。”說完大家上馬,到前面分路去了。正是:
雖非諸葛良謀,亦算隆中巧策。
卻說欽差正使許庭輔在介休起身,先差兵士打馬前牌到永寧州去;自己乘了暖轎,十來個扈從,又是十來名防送官兵,一路里慢慢的行來。在路住了兩日,那日午牌時候,離永寧尚有五十余里遠,清虛閣尚有三四里,只見:
狂風驟起,怪霧迷天。山搖岳動,倏忽虎嘯龍吟;樹亂砂飛,頃
刻猿驚兔走。霎時盡唱行路難,一任石尤師伯舞。
一行人在路上,遇著這疾風暴雨,個個淋得遍身透濕。望著了清虛閣,巴不能進內避過。原來那清虛閣,共有兩三進,里邊是三間小閣,外邊是三間敞軒,一個老僧住在后邊看守。一行人進內安放了。天使在閣上坐了,眾人把衣服御下來,取些柴火,在地偎烘。只見門外四五個車輛,載著許多熟豬、肥羊、雞、鵝、火燒、饃饃等類,一二十盤,另有十六樣一個盤盒,是天使用的;四五缸老酒,擺列地在。一個官兒,手里拿著揭帖,進來說道:“永寧州驛丞,差送下馬飯來,迎接天使大老爺。”眾人見說,忙引他到閣上去相見。那官兒跪下去道:“小官永寧州驛丞賈文參見天使大老爺。”把稟揭禮單送上去看了,說聲“起來”,便問:“這里到州,還有多少路?”驛丞答道:“尚有四五十里。州里太爺,恐怕大老爺鞍馬勞頓,故此先著小官來伺候。”眾人把食盒放在桌上,抬近身來,安上杯箸。天使吩咐手下:“把下邊這些食物,你們同兵衛一齊吃了罷!”眾人見說,即便下閣去了;尚有兩個近身小內監,站在后邊。那驛丞道:“二位爺也下閣去用些酒飯,這里小官在此伺候。”兩個見說,也就到下邊去了。
吃不多時,只見走上一個大漢,捧上一壺熱酒,丟了一個眼色去了。那驛丞忙把大杯斟滿,跪下去道:“外邊風色甚緊,求大老爺開懷,用一大杯。”那天使道:“你這官兒甚好,咱到后日回去,替部里說了,升你一個州官。”那驛丞打一個半跪道:“多謝大老爺天恩。”正說時,只見天使飲干了酒,一交跌倒在地。原來那驛丞就是李如珪假裝的。齊國遠管待手下人,見他們吃了些時,就將蒙*汗*藥傾在酒里,一個個勸上一杯,盡皆跌倒。李如珪叫眾嘍羅,把天使抬下來,與那兩個小內監多背剪了,把天使縛在轎中,將小內監扶上馬,把這些東西,盡皆棄了,跨上牲口,連夜趕上山來。
當時許庭輔在轎中,一覺直睡到更余時候,方才醒來;見兩手背剪住了,身子捆縛在轎中,活動不得,著了急,口中亂喊亂叫:“是什么意思,把咱這般搬弄!”那山凹里隨你喊破了喉,誰來睬你,只得由他抬到山下。其時東方發白。有人拋起轎簾,扶了許庭輔出來,往外一觀,只見那兩個親隨太監,也綁縛了站在面前。大家見了,面面相覷,不敢則聲。只聽得三個大炮,面前三四十個強盜,簇擁著許庭輔與兩個小太監,進了山寨。上邊刀槍密密,殺氣騰騰,三間草堂,居中兩把虎皮交椅,李如珪換了包巾扎袖,身穿紅錦戰袍坐在上面。許庭輔偷眼一認,卻就是昨日的驛丞,嚇得魂飛魄散,只得跪將下去。
李如珪在上面說道:“你這閹狗,朝廷差你欽點繡女,雖是君王的旨意,也該體恤民情,為甚要詐人家銀子幾千幾百,弄得遠近大小門戶,人離財散?”許庭輔道:“大王,咱那里要百姓的?這是府縣吏胥,借題婪賄,咱何嘗受他毫厘?”李如珪喝道:“放屁!我一路打聽得實,還要強口。孩子們拿這閹狗下去砍了罷!留著這兩個小沒**的我們受用。”許庭輔聽見,垂淚哀求。只見外邊報道:“二大王回來了。”原來齊國遠劫了天使來,恐怕讓兵醒來劫奪,領著嘍羅半路埋伏了多時,然后還山。見他三人跪在階前,便道:“李大哥為什么這般弄松?倘日后朝廷招安,我們還要仰仗他哩。”李如珪笑道:“昨日在清虛閣,我也曾跟他,敬他的酒,如今戲耍他一番,只算扯直。”
兩個忙下來,替他去了綁縛繩索,攙入草堂叔禮,口稱“有罪冒犯”,就吩咐孩子們:“快擺酒席,與公公壓驚。”眾嘍羅搬出肴撰,安放停當。三人入席坐定,酒過三杯,許庭輔道:“二位好漢,不知有何見教,拿咱到山來?”李如珪道:“公公在上,我們兄弟兩個,踞住此山有年,打家劫舍,附近州縣,俱已騷擾遍了。目下因各處我輩甚多,客商竟無往來,山中糧草不敷,意欲向公公處暫挪萬金,稍充糧餉,望公公幸勿推諉。”許庭輔道:“咱奉差出都,不比客商帶了金銀出門,就是所過州縣官,送些體面贄禮,也是有限,那有準干準百存下取來可以孝敬你們?”齊國遠見說,把雙睛彈出說道:“公公,我實對你說,你若好好拿一萬銀子來,我們便佛眼相看,放你回去;如若再說半個沒有,你這顆頭顱,不要想留在項上!”說罷,腰間拔出明晃晃的寶刀,放在桌上。李如珪道:“公公不要這等嚇呆了,你到外邊去,與兩個尊價私議一議。”
許庭輔起身,同兩個小太監到月臺上,一個是滿眼流淚,一句許也說不出。那個大些的說道:“如今哭也無益,強盜只要銀子,老公公肯拿些與他,三人就太平無事回去了;稍不遂意,不要說頭顱,連這幾根骨頭也無人來收拾。這些人殺人不眨眼的,那希罕我們三個?”許庭輔聽了這番說話,又見兩人這般光景,便道:“既如此說,我去求他放你到州里去報知,看這班官吏如何商議,如他拿不出這許多,只得將我寄在各府各縣庫上的銀子取來罷。”說了要打發一個起身。李如珪叫嘍羅拿酒飯,與那個大些的內監吃飽了,又取出一錠銀子來賞了他,對他說道:“你叫什么?”那內監道:“小的叫周全。”李如珪道:“好,這一錠銀子,賞你做盤費的。限你五日內,拿銀子來贖你家主人;若五日內不見來,這里主仆兩個,休想得活了。”叫手下把他在清虛閣騎來的馬,原騎了去;著兩個嘍羅,送他下山,許庭輔與那小內監鎖在一間阱房內,好酒好肉管待他。
說那內監周全,騎著馬跑到清虛閣邊,只見閣門封鎖,并無一人。只得問到州里,那州官因報知強盜劫了天使,著了忙,如飛到清虛閣看驗了,把老和尚與地方及護送兵衛,帶進州里,忙申文到汾州府里去。府官著了急,連夜就趕到州中。此時各官正在那里勘問地方與老和尚,只見內監周全回來,眾官兒都起身來盤問他。內監周全把桃花山強盜如何長短,一一告訴。眾官兒聽見,個個如同泥塑,且把和尚地方保出在外,大家從長商議。有的說道:“這事必須申文上臺,動疏會兵征剿。”有的說道:“強盜只要銀子。”又有一個說道:“倘然送了五百又要一千,送了一千,又要二千,這宗銀子出在那一項?莫若再寬緩幾日,看見我們不拿銀子去,要他這兩個人何用,自然放下山來。”那汾州府官道:“不是這等講,這幾個欽差內官,多是朝廷的寵臣,倘然在我們地方上有些差失,不但革職問罪,連身家性命,亦不能保,豈止降級罰俸?莫若且在庫中暫挪一二千金送支,贖了天使回來,彌縫這節事再處。”大家在庫中撮出二千金,叫人扛了,同周全到山。那齊國遠、李如珪只是不肯,許庭輔只得咐咐自己又湊出三千金,再四哀求,方才放下山來。自此許庭輔所過州縣,愈加裝模作樣,要人家銀子,千方百計,點選了許多繡女,然后起身。可見世上有義氣的強盜,原少不得。正是:
只道地中多猛虎,誰知此地出貪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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