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曰:
白狼千里插族旗,疲敝中原似遠夷。苦役無民耕草野,乘虛有
盜起潢池。憑山猛類向隅虎,嘯澤兇同當路蛇。勒石燕山竟
何日,總教百姓困流離。
人的事體,顛顛倒倒,離離合合,總難逆料;然推平素在情義兩字上,信得真,用得力,隨處皆可感化人。任你潑天大事,皆直任不辭做去。如今再說李玄邃與王伯當、邴元真別了,又行了三四日,已進潞州界,離二賢莊尚有三四十里。那日正走之間,只見一人武衛打扮,忙忙的對面走來。那人把李玄邃定睛一看,便道:“李爺,你那里去?”李玄邃吃了一驚,卻是楊玄感帳下效用都尉,姓詹,名氣先。玄邃不好推做不認得,只得答道:“在這里尋一個朋友。”詹氣先道:“事體恭喜了。”李玄邃道:“幸虧李總師審豁,得免其禍。未知兄在此何干?”詹氣先道:“弟亦偶然在這里訪一親戚。”定要拉住酒店中吃三杯,玄邃固辭,大家舉手分路。
原來那詹氣先,當玄感戰敗時,已歸順了,就往潞州府里去鉆謀了一個捕快都頭。其時見李玄邃去了,心里想道:“這賊當初在楊玄感幕中,何等大模大樣,如今也有這一日!可恨見了我一家人,尚自說鬼話。我剛才要騙他到酒店中去拿他,他卻乖巧不肯去。我今悄地叫人跟他上去,看他下落,便去報知司里,叫眾人來拿住了他去送官。也算我進身的頭功,又得了賞錢。這宗買賣,不要讓與別人做了去。”打算停當,在路忙叫一個熟識的,遠遠的跟著李玄邃走。李玄邃見了詹氣先,雖支吾去,心上終有些惶惑,速趕進莊。此時天已昏黑,只見莊門已閉,靜悄悄無人。玄邃叩下兩三聲,聽見里面人聲,點燈開門出來。玄邃是時常住在雄信家中,人多熟識的。那人開門見了,便道:“原來是李爺,請進去。”那人忙把莊門閉了,引玄邃直到堂下,玄邃問道:“員外在內,煩你與我說聲。”那人道:“員外不在家,往饒陽去了,待我請總管出來。”說了便走進去。
話說單雄信家有個總管,也姓單名全,年紀有四十多歲,是個赤心有膽智的人。自幼在雄信父親身邊,雄信待他如同弟兄一般,家中大小之事,都是他料理。當時一個童子,點上一枝燈燭,照單全出來,放在桌上,換了方才的燈去。單全見了李玄邃,說道:“聞得李爺在楊家起義,事敗無成,各處畫影圖形,高張黃榜,在那里緝捕你。不知李爺怎樣獨自一個得到這里?”玄邃便將前后事情,略述了一遍,又問道:“你家員外到饒陽做什么?”單全道:“員外為竇建德使人來接他女兒,當初原許自送去的,故此同竇小姐起身,往饒陽去了。”玄邃道:“不知他幾時回來?”單全道:“員外到了饒陽,還要到瓦崗翟大爺那里去。翟家前日修書來邀請員外,員外許他送竇小姐到了饒陽,就到瓦崗去相會。”玄邃道:“翟家與你員外是舊交,是新相知?”單全道:“翟大爺幾次為了事體,多虧我們員外周全,也是拜過香頭的好弟兄。”玄邃道:“原來如此,我正要來同你員外到瓦崗聚義,只恨來遲。”單全道:“李爺進潞州來,可曾撞見相識的人么?”玄送道:“一路并無熟人遇著,只有日間遇見當時同在楊玄感時都尉詹氣先,他因楊玄感戰敗時歸正了,不知他在這里做什么用u才遇見,甚是多情。”單全聽見,便把雙眉一蹙道:“既如此說,李爺且請到后邊書房里去再作商議。”
二人攜了燈,彎彎曲曲引到后書房。雄信在家時,是十分相知好朋友,方引到此安歇。玄送走到里邊,見兩個伴當,托著兩盤酒菜夜膳進來,擺放桌上。單全道:“李爺且請慢慢用起酒來,我還要有話商量。”說了,就對掇飯酒的伴當說:“你一個到后邊太太處,討后莊門上的鑰匙,點燈出去,夾道里這幾個做工的莊戶,都喚進來,我有話吩咐他。”一頭說,一徑走進去了。玄邃若在別人家,心里便要慌張疑惑。如今雄信便不在家,曉得這個總管是個有擔當的,如同自己家里,肚里也饑了,放下心腸,飽餐了夜飯,正要起身來。只見單全進來說道:“員外不在家,有慢李爺,臥具鋪設在里房。只是還有句話:李爺剛才說遇見那姓詹的,若是個好人,謝天地太平無事了。倘然是個歹人,畢竟今夜不能安眠,還有些兜搭。”李玄邃尚未回答,只見門上人進來報道:“總管,外邊有人叫門。”
單全忙出去,走上煙樓一望,見一二十人,內中兩個騎在馬上,一個是巡檢司,那一個不認得。忙下來叫人開了莊門,讓一行人捱擠進了。單全帶了一二十個壯丁出去,巡檢司是認得單全的,問道:“員外可在家么?”單全道:“家主已往西鄉收夏稅去了,不知司爺有何事,暮夜光降敝莊?”巡檢把手指道:“那位都頭詹大爺,說有一個欽犯李密,避到你們莊上來,此系朝廷要緊人犯,故此協同我們來拿他。掌家你們是知事的,在與不在,不妨實說出來。”單全道:“這那里說起?俺家主從不曾認得什么李密,況家主又出門四五日了。我們下人是守法度的,焉肯容留面生之人,貽禍家主?”詹氣先說道:“李賽日間進潞州時,我已撞見,令這個王朋友尾后,直到這里,看見叩門進來的,那里這隱得過!”單全見說,登時把雙睛突出,說道:“你那話只好白說,你日間在路上撞見之時,就該拿住他去送官請賞,為何放走了他?若說眼見李密進莊叩門,又該喊破地方協同拿住,方為著實。如今人影俱無,卻要圖賴人家。須知我家主也是個好男子,不怕人誣陷的!”詹氣先再要分辯,只見院子里站著一二十個身長膀闊的大漢,個個怒目而視。巡檢司聽了單全這般說話,曉得單雄信不是好惹的。況且平日節間,曾有人情禮物饋送,何苦做這冤家,便改口道:“我們亦不過為地方干系,來問個明白;若是沒有,反驚動了。”說了即便起身。單全道:“司爺說那里話,家主回來,少不得還要來候謝。”送出莊門,眾人上馬去了。單全叫看門人關好莊門。李玄邃因放心不下,走出來伏在間壁竊聽,見眾人去了,放心走出來。見了單全謝道:“總管,虧你硬掙,我脫了此禍。若是別人,早已費手了。”單全道:“雖是幾句話回了去,恐怕他們還要來。”
正說時,聽見外邊又在那里叩門。李密忙躲過,單全走出在門內細聽,嘈嘈說響,好似濟陽王伯當的聲口。單全大著膽,在門內問道:“半夜三更,誰人在此敲門?”王伯當在外接應答道:“我是王伯當,管家快開門。”單全聽見,如飛開了。只見王伯當、李如珪、齊國遠三個,跟著五六個伴當,都是客商打扮,走進門來。單全問道:“三位爺為何這時候到來?”王伯當道:“你家員外,曉得不在家的了,只問李玄邃可曾來?”單全道:“李爺在這里,請眾位爺到里邊去。”攜燈引到后書房來。玄邃見了驚問道:“三兄為何夤夜到此?”王伯當將別了到瓦崗去見懋功,就問起兄,說到單員外去了,懋功預先曉得單二哥出外,恐兄有失,故叫我們三人,連夜趕來。玄邃也就將路上遇見詹氣先,剛才領了巡檢到來查看,說了一遍。齊國遠聽見喊道:“入娘賊,鐵包了頭顱,敢到這里來拿人!”
正說時,單全引著伴當,棒了許多食物并酒,安放停當,便請四人入席,又對跟來的五六人說道:“你們眾兄弟,在外廂去用酒飯。”叫人引著出去了。單全道:“四位爺在上,不是我們怕事。剛才那個姓詹的,滿臉殺氣,尚不肯干休。倘然再來,我們作何計較?”王伯當道:“此時諒有三四鼓了,我們坐一回兒,守到天明,無人再來纏擾,就同李爺起身,往瓦崗去。如若再有人來,看他人多人少,對付他就是。”單全道:“說得是。”王伯當眾人,也叫單總管打橫兒坐著用酒飯,一霎時不覺金雞報曉。李如珪道:“此時沒有人來覺察,料無事了,不如快用了飯,起身去罷。”眾人吃完了飯,打帳起身上路。管門的驚慌走進來報道:“門外馬嘶聲響,像又有兵馬進莊來了,眾位爺快出去看看。”單全見說,忙同了王伯當上了煙樓,窗眼里細看,見三四十馬兵,四五十步兵,一隊隊擺進莊來。
原來詹氣先因巡檢用了情,心中懊惱,忙去叫開了城門,報知潞州漆知府,即仰二尹協拿。那二尹姓龐名好善,綽號叫做龐三夾,凡有人犯在他手里,不論是非,總是三夾棍。因他是個三甲進士出身,故叫做龐三夾,極是個好利之徒。聽見堂上委他捉拿叛逆欽犯,如飛連夜點兵出城,趕到莊來。
時王伯當二人下樓,多到內廳。李玄遍對單全道:“掌家,你莊上壯丁有多少?”單全道:“動得手的,只好二十多人。”李玄邃道:“如珪兄與國遠兄領著壯丁,出后門去,看他們下了馬,聽見里面喊亂,去劫了他們的馬匹。”又對單全道:“掌家,我曉得你家西兩道,有靛池四五間,我快去上邊覆上薄板,暗藏機械,候他們進來,引他到那里去,送他們在里頭。”單全見說,如飛去安排停當。李玄邃同王伯當裝束了這些刀槍棍棒,雄信家多是有的,單全開出門來,任憑各人自取。李玄邃道:“如今是了,只少的有膽智的去開大門誘他進來。”單全道:“這是我去。”單全身上扎縛停當,外邊罩著一件青衣,大踏步出來,把門開了。先是許多步兵,擁擠進來,中間一個官兒,到了外廳,把個椅兒向南座下。便對手下道:“帶他家人上來!”步兵忙把單全扯來跪下。那官兒道:“你家為什么窩藏叛犯李密在家,快快拿出來!”單全道:“人是有個人,昨夜來投宿。不知是李密不是李密,現鎖在西首耳房內。但是他了得,小的一人弄他不動。須得老爺臺下兵衛,去捆縛他出來,才不走失。”那官兒又道:“你家主呢,快喚出來!”單全道:“家主在內,尚未起身。”那官兒又向步兵說:“你們著幾個同他進去,鎖了犯人出來,并喚他家主來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