詞曰:
淅淅凄風問沙場,何使人英雄氣奪?幸遇著知心將帥,忠肝義
魂。危澗層巒真駭目,穿骨利鏃猶存血。喜片,換得天心回,毋
庸戚。鳥啾啾,山寂寂。心耿耿,情脈脈。看王章炫熠,泉臺
生色。一杯澆破幽魂享,三軍淚盡歡聲出。忙收拾,荷恩游帝里,
存亡結。
調寄“滿江紅”
人到世亂,忠貞都喪,廉恥不明,今日臣此,明日就彼,人如旅客,處處可投,身如妓女,人人可事,雖屬可羞,亦所不恤。只因世亂,盜賊橫行,山林畎畝,都不是安身之處。有本領的,只得出來從軍作將,卻不能就遇著真主;或遭威劫勢逼,也便改心易向。皆因當日從這人,也只草草相依,就為他死也不見得忠貞,徒與草木同腐,不若留身有為。這也不是為臣正局,只是在英雄不可不委曲以諒其心。如今再說唐帝,將李密與王伯當首級,懸竿號令。魏征一見,悲慟不安,垂淚對秦王道:“為臣當忠,交友當義,未有能忠于君,而友非以義也。王伯當始與魏公為刎頸之交,繼成君臣之分。不意魏公自矜己能,不從人諫。一敗失勢,歸唐負德,死于刀鋒之下。同事者一二十人,惟伯當乃能全忠盡義。臣思昔日魏公亦曾推心致腹于臣,相依三載,豈有生不能事其終,死又不能全其義乎?目今尸骸暴露荒山,魂魄憑依異地,迎風叫月,對雨悲花。臣思至此,實為寒心。臣意欲求殿下寬假一月,到熊州熊耳山去,尋取伯當與李密尸骸,以安泉壤。庶幾生安死慰,皆殿下之鴻慈也。”秦王道:“孤正欲與先生朝夕談論,豈可為此匹夫,以離左右?”魏征道:“非此之論也。臣將來報殿下之日長,報魏之事止此而已。昔漢高與項羽鏖戰數年,項羽一朝烏江自刎,漢高猶以王禮葬之,當時諸侯咸服其德。望殿下勿襲亡秦之法,而以堯舜為心,況今王法已彰,魏之將士正在徘徊觀望之際,未有所屬;殿下宜奏請朝廷,赦其眷屬,恤其余孽。如此不特魏之將帥,傾心來歸,即鄭夏之士,亦望風來歸矣。臣此行非獨完魏之事,實助唐之計也。愿殿下察之。”秦王道:“容孤思之。”次日秦王即將魏征之,奏知唐帝,唐帝稱善。即發赦敕一道:凡系李密、王伯當妻孥,以及魏之逃亡將士,赦其無罪,悉從其志,地方官毋得查緝。因此魏征得了唐帝赦勃,即便辭了秦王,望熊州進發。
今且說徐世勣在黎陽,聞知魏公兵敗,帶領將士投唐,逆料魏公事唐,決不能終,必至敗壞。我且死守其地,待秦叔寶回來再作區處。不多幾月,叔寶與羅士信,殺退了蕭銑,奏凱回來。道經黎陽,懋功早差人來接。叔寶同士信,進城去相見了懋功,把魏公敗北歸唐一段,說了一遍。叔寶聽了,跌足嘆恨道:“魏公氣滿志昏,難道從亡諸臣,皆不知利鈍,而不進,同去投唐?”懋功道:“魏公自恃才高,臣下或之總不肯聽。將來必有事變,今兄將安歸?”叔寶道:“家母處兩三月沒有信到,今急切要到瓦崗去。”懋功道:“弟正忘了,兄還不知么?尊堂尊嫂令郎俱被秦王賺入長安去矣。”叔寶見說,神色頓變道:“這是什么話來?”懋公道:“連巨真親送了去回來的,兄去問他,便知明白。”叔寶便對士信道:“兄弟,你把兵馬,且駐扎在此,我到瓦崗去走遭來。”
遂跟了三四個小校,來到瓦崗寨中。尤俊達、連巨真相見了,叔寶就問:“秦王怎么樣賺去老母?”連巨真道:“秦大哥,你且不要問我,且把弟帶來的令堂手扎,與兄看了,然后敘話。”連巨真進內去了。尤俊達便把秦王命徐惠妃假作羅家夫人,來賺伯母一段,說了一遍。只見連巨真取出兩封書來,一封是秦母的,一封是劉文靜的,多遞與叔寶。叔寶接在手,先將老母的信禮來看,封面上寫“瓊兒開拆”。叔寶見了母親的手跡,不覺兩淚交流,從頭至尾,看了一遍,方才收了淚;又看了劉文靜的書,問連巨真道:“兄住長安幾日?”巨真道:“咱在長安住了四五日。秦王隔了一日,即差人到尊府寓中來問候,徐惠妃父女亦常差宮奴出來送東西。弟臨行時,令堂老伯母再三囑弟,說兄一回金墉,即便收拾歸唐,這還是魏公未去之日。今魏公已為唐臣,兄可作速前去。”尤俊達忙將徐惠妃前日送來的禮物,交還叔寶。叔寶又問道:“程知節往何處去了?”巨真道:“他始初不肯隨魏公歸唐,一到瓦崗聞了母信,他就擠命連夜到長安去了。”
叔寶心中自思道:“若魏公不與諸臣投唐,我為母而去到無他說;如今魏公又在彼,我去,唐主還是獨加思于我好,還是不加思于我好?若將我如沈臣一般看待,秦王心上又覺不安。若以我為上卿,魏公心上只道我有心歸唐,故使秦王先賺母入長安。如今事出兩難。且到黎陽去與懋功商量,看他如何主張。”忙別了尤俊達與連巨真,如飛又趕到黎陽,見了徐懋功與羅士信,把如何長短,說了一番。懋功道:“若論伯母在彼,吾兄該急速而行;若論事勢,則又不然。魏公投唐,決不能久,諸臣在彼,諒不相安。況秦王已歸,即在早晚必有變故。俟他定局之后,兄去方為萬全。”叔寶見說,深以為是,忙寫一封家報與母親,又寫一封回啟送劉文靜,叫羅士信只帶二三家童,悄悄先進長安去安慰母親。到了次日,士信收拾行裝,扮了走差的行徑,別了懋功,跨上雕鞍。叔寶也騎了馬,細細把話又叮嚀了一番,送了二三里,然后帶轉馬頭回來。到署中,對徐懋功道:“懋功兄,單二哥在王世充處,決定不妥,如何是好?弟與他曾誓生死,今各投一主而事,豈不背了前盟?”懋功道:“弟與他同一體也,豈不念及?但是單二哥為人,雖四海多情,但不識時務,執而無文,直而易欺,全不肯經權用事。他以唐公殺兄之仇,日夜在心,總有蘇張之舌,難挽其志。如今我們投奔,就如婦人再醮一般,一誤豈堪再誤?若更失計,噬臍無及矣!”叔寶點頭稱善,雖常要想自己私奔去看雄信,又恐反被雄信留住了,脫不得身,倒做了身心兩地。因此耐心只得住在黎陽。
恰好賈潤甫到來,秦、徐二人見了,驚問道:“魏公歸唐何如?”潤甫道:“不要說起。”把唐主賜爵贈婚一段,細細說了一遍。“至后背了公主逃走,因關津嚴察,魏公叫祖君彥同我走黎陽,他們走伊州。君彥遇見柳周臣,轉抄出小路打聽去了。剛才弟在路上,遇著單二哥家單全,他說他主人要我去一會,萬不可遲。我如今且去走遭,若說得他重聚在一處,豈不是好?魏公遣人來知會,乞說知此意。”徐、秦二人道:“我們也在這里念他,兄去一會,大家放心。”過了一宵,賈潤甫起身去了。
秦叔寶因心上煩悶,拉徐懋功往郊外打獵。只見一隊素車白馬的人前來,叔寶定睛一看,見是魏玄成,便對懋功道:“徐大哥,玄成兄來了!”大家下馬,就在草地上拜見了。叔寶握手忙問道:“兄為何如此裝束?”玄成道:“兄等還不知魏公與伯當兄,俱作故人矣!”叔寶見說,呼天大動,徐懋功也淚如泉涌。叔寶因問玄成:“魏公與伯當在何處身故的?”玄成蹙著雙眉道:“一難盡。”懋功道:“曠野間豈是久談之所,快到署中去說。”于是各各上馬進城。到署中,恰好王簿等三四將來問探消息。懋功引秦魏眾人,到了書室中去坐定。玄成把魏公投唐始末,直至逃到熊州,死于萬箭之下,細細述了一遍。叔寶大聲浩嘆道:“不出懋功見所料,如今兄為何又來?”玄成道:“弟在秦王西府,一聞魏公之變,寸心如割,因求秦王告假月余,去尋魏、王二公尸骸。秦王準假,亦要弟來敦請二兄。便奏知唐帝,蒙唐帝隆恩,恐途中有阻,賜弟赦敕一道:凡在魏諸臣,諭弟請同歸唐,即便擢用。”說了,玄成在報箱中忙取出赦文一道來。徐懋功與秦叔寶看了一遍。懋功道:“眾人肯去不肯去,這且慢講,只問兄可曾到熊州去尋取李、王二人骸骨?”玄成道:“弟前日到熊州熊耳山,那山高數丈,峭壁層巒。左旁茂林,右臨深澗,中有一路,止容二馬。弟到此一望,了無蹤跡。只得又往上邊去探取。幸有一所小庵,用內住一老僧,弟叩問之。卻有一個道人認得小弟,乃是魏公親隨內丁,年紀五十有余,他當時同遇其難,天幸不死,在庵出家。曉得二公尸著所埋之處,引弟認之,卻是一個小土堆,即命土人掘開。可憐二尸拌和泥中,身無寸甲,箭痕滿體,一身袍服盡為血裹。英雄至此,令人酸鼻。弟速買二棺,草草入殮,權盾庵中,待會過請兄,然后好去成禮葬埋。但是兩顆首級,尚懸在長安竿首,禁人不許竊攜。弟前日即欲請埋,因唐帝盛怒之下,恐反有阻尋覓尸體之舉,故此止請收尸,首級還要設計求之。”懋功道:“這個在弟身上。但是如今眾弟兄,如不想再做一番事業,大家去藁葬了魏公,散伙各從其志了。若有志氣,還要建功立業,除秦王外無人。只是要去得好,不要如窮鳥投林,搖尾乞憐,使唐之君臣看魏之臣子,俱是庸庸碌碌之輩,如草芥一般。”
叔寶諸人齊聲道:“軍師說得是。”懋功道:“我即今夜治裝,明早就起身往長安去。瓦崗山寨弟兄,且莫去通知他。為什么呢?一則我們此去,不知是禍是福,留此一席,以為小小退步。二則單二哥家眷,尚在寨中,單兄之意,決不肯歸唐。如今眾人還是帶入長安去好,還是獨剩他家眷在寨中好,且待我們定歸后,再遣人送到王世充那里去,猶未為晚。”叔寶道:“此地作何去留?”懋功道:“此地前有世充,后有建德,魏公已亡,諒此彈丸之地,亦難死守。今煩副將軍王簿,待我們起身之后,即將倉庫散之小民,庫餉給與軍士。一應衣甲旗號,都用素縞。限在數日內,率領三千人馬,星飛趕到熊州來送葬魏公,也見臣下忠義之心。”眾人又齊聲道:“軍師處分得極是。”懋功吩咐停當,過了一宵,明早起身,又對叔寶、玄成道:“二兄作速打點,換了衣甲旗號,如飛到熊耳山來,弟先去了。”便隨了三四個家童,望長安進發。叔寶連夜叫軍士,盡將衣甲旗號,換了素縞,不多幾日,料理停當。叔寶又吩咐王簿,將大隊人馬,作速前來,自與玄成亦望熊州進發。正是:
生前念知己,死后盡臣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