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曰:
伊洛湯湯繞帝城,隋家從此廢經營。
斧斤未輟干戈起,丹漆方涂篡逆生。
南面井蛙稱鄭主,西來屯蟻聚唐兵。
興衰瞬息如云幻,唯有邙山伴月明。
人的功業是天公注定的,再勉強不得。若說做皇帝,真是窮人思食熊掌,俗子想得西施,總不自猜,隨你使盡奸謀,用盡詭計,止博得一場熱鬧,片刻歡娛。直到鐘鳴夢醒,霎時間不但瓦解冰消,抑且身首異處,徒使孽鬼啼號,怨家唾罵。如今再說曷娑那可汗殺了劉武周、宋金剛,把兩顆首級與劉世讓赍了來見,秦王許他助唐伐鄭,拔寨要往河南進發。因見花木蘭相貌魁偉,做人伶俐,就升他做了后隊馬軍頭領。幾千人馬到鹽剛地方,縹緲山前,沖出一隊軍馬來。曷娑那可汗看見,差人去問:“你是那里來的人馬?”那將答道:“吾乃夏王竇建德手下大將范愿便是。”原來竇建德因勇安公主線娘,要到華州西岳進香,差范愿領兵護駕同行。此時香已進過,轉來恰逢這技人馬。當時范愿一問,知是曷娑那可汗,便道:“你們是西突厥,到我中國來做什么?”曷娑那可汗道:“大唐請我們來助他伐鄭。”范愿聽見大怒道:“唐與鄭俱是隋朝臣子,你們這些殺不盡的賊,守著北邊的疆界罷了,為甚幫別人侵犯起來?”曷娑那可汗聞知怒道:“你家竇建德是買私鹽的賊子,窩著你們這班真強盜成得什么大事,還要饒舌!”范愿與手下這干將兵,真個是做過強盜的,被曷娑那可汗道著了舊病,個個怒目猙獰,將曷娑那可汗的人馬,一味亂砍,殺得這些蠻兵,盡思奪路逃走。
曷娑那可汗正在危急之際,幸虧花木蘭后隊趕來。木蘭看見在那里廝殺,身先士卒沖入陣中,救出曷娑那可汗,敗回本陣。木蘭叫本隊軍兵,把從人背上的穿云炮,齊齊放起。范愿見那炮打人利害,亦即退去。木蘭猶自領兵追趕,不題防斜刺里無數女兵,都是一手執著團牌,一手執著砍刀,見了馬兵,盡皆就地一滾,如落葉翻風,花階蝶舞。木蘭忙要叫眾兵退后,那些女兵早滾到馬前。木蘭的坐騎,被一兵砍倒,木蘭顛翻下來,夏兵撓鉤套索拖去。又一個長大將官見了,如飛挺槍來救,只聽得弓弦一呼,一個金丸把護心鏡打得粉碎,忙側身下去拾起那金丸時,亦被夏兵所獲,北兵是拖翻了兩個去,大家掉轉馬頭逃去了。竇線娘帶了木蘭與那個將官,趕上范愿時,已日色西沉,前隊已扎住行營。竇線娘亦便歇馬,大家舉火張燈。竇線娘心中想道:“剛才拿住這兩個羯奴,留在營中不妥。”叫手下帶過來。
女兵聽見,將木蘭與那長大丑漢都擁到面前。那些女兵見木蘭好一條漢子,到替他可憐,便對花木蘭道:“我家公主爺軍法最嚴,你須小心答應。”木蘭只做不聽見,走進帳房,只見公主坐在上面,眾女兵喝道:“二囚跪下!”那丑漢睜著一雙怪眼,怒目而視。線娘先把木蘭一看,問道:“你那個白臉漢子,姓甚名誰?看你一貌堂堂,必非小卒終其身的。你若肯降順我朝,我題拔你做一個將官。”花木蘭道:“降便降你,只是我父母都在北方,要放我回去安頓了父母,再來替你家出力。”線娘怒道:“放屁,你肯降則降,不肯降就砍了,何必饒舌!”木蘭道:“我就降你,你是個女主,也不足為辱;你就砍我,我也是個女子,亦不足為榮。”線娘道:“難道你不是個男兒,到是個女子?”木蘭道:“也差不多。”公主對著手下女兵道:“你們兩個押他到后帳房去一驗來回報。”
兩個女兵扯著木蘭往后去了。線娘道:“你這個丑漢有何話說?”那漢道:“公主在上,我卻不是女子,實是個男子,你們容我不得的。若是公主肯放了我去,或者后日見時,相報厚情。”公主聽了大怒道:“這羯奴一派胡,與我拿去砍了罷!”五六個女兵,如飛擁他轉身,那漢口中喊道:“我老齊殺是不怕的,只可惜負了羅小將軍之托,不曾見得孫安祖一面。”線娘聽見,忙叫轉來問道:“你那漢剛才講什么?”那漢答道:“我沒有講什么。”線娘道:“我明明聽見,你口中說什么羅小將軍與孫安祖二人,問你那個孫安祖?”那漢道:“孫安祖只有一個,就在你家做官,那里還尋得出第二個來。”線娘便叫去了綁,賜他坐下,又問道:“足下姓甚名誰?與我家孫司馬是什么相知?”那漢道:“我姓齊,號國遠,是山西人,與你家主上也是相知,孫司馬是好朋友。前年承他有書寄來,叫我們弟兄兩個去做官,我國有事沒有來會他。”
原來齊國遠與李如珪兩個,當時因李密殺了翟讓,遂去投奔柴嗣昌。正值唐公起義之時,柴郡主就留兩個人為護軍校衛團練使,嗣昌又帶他兩個出去幫唐家奪了幾處郡縣。嗣昌奏知唐帝,唐帝賜他兩個為護軍校尉,就在鄂縣駐扎。為因幽州刺史張公謹五十壽誕,與柴嗣昌昔年曾為八拜之交,故特煩國遠去走遭。恰好遇見幽州總管羅公之子羅成,常到公謹署中來飲酒,遂成相知。曉得他與秦叔寶、單雄信契厚,故此寫書,附與國遠,煩他寄與叔寶。其時線娘見說,便道:“足下既是我家孫司馬的好友,又與父皇相聚過的,我這里正缺人才,待我回去奏過父皇,就在我家做官罷了。但是你剛才說什么羅小將軍是那里人?”國遠道:“就是幽州總管羅藝之子。他與山東秦叔寶是中表之親,他有什么姻事,要秦叔寶轉求單雄信在內玉成,故此叫我去會他。不意撞著曷娑那可汗,被他拉來,裝了馬兵,與你們廝殺。”線娘聽了,頓了一頓道:“沒有這事,豈有人的婚姻大事,托朋友千里奔求的。”齊國遠道:“我老齊一生不會說謊,現有羅小將軍書札在此。”站起身來,解開戰袍,胸前貼肉掛著一個招文袋內,許多油紙裹著,取出一封書遞上。線娘叫左右接來一看,卻用大紅紙包好,上面寫著兩行大字:幽州帥府羅煩寄至山東齊州秦將軍字叔寶開拆。線娘看罷,忙把書向自己靴子內塞了進去,對左右說道:“外巡著幾個進來。”左右到帳房外去,喚四個男兵進來。線娘吩咐道:“你們點燈,送這位齊爺到前寨范帥爺那里去,說我旨意,叫他好好看待安頓了,不可怠慢。”又對齊國遠道:“羅小將軍的書暫留在此,候足下到我國會過了孫司馬,然后繳還何如?”齊國遠此時也沒奈何,只得隨了巡兵到范愿營中去了。
線娘見齊國遠已去,站起身來,只見一個女兵打跪稟道:“那白臉的人,檢驗的真是女子,并非虛班。”線娘道:“帶進后帳房來。”坐下,問道:“你既是個女人,姓甚何名,如何從軍起來?實對我說。”木蘭涕泣道:“妾姓花,名木蘭,因父母年高,又無兄長,膝前止有孱弱弟妹,父親出門,無人倚賴。妾深愧男子中難得有忠臣孝子,故妾不惜此軀,改裝以應王命,雖軍人莫知。而自顧實所恥也,望公主原情宥之。”說罷,禁不住淚如泉涌。線娘見這般情景,心下惻然道:“若如此說,是個孝女了。不意北方強悍之地,反生此大孝之女,能干這樣事,妾當拜下風矣!”請過來賓禮相見。木蘭遜謝道:“公主乃金枝玉葉,妾乃裙布愚頑,既蒙寬有,已出望外,豈敢與公主分庭抗禮。”線娘嘆道:“名爵人所易得,純孝女所難能,我自恨是個女子,不能與日月增光,不意汝具此心胸。我如今正少個閨中良友,竟與你結為姊妹,榮辱共之何如?”木蘭道:“這一發不敢當。”線娘道:“我意已定,汝不必過謙,未知尊庚多少?”木蘭道:“癡長十七。”線娘道:“妾叨長三年,只得占先了。”大家對天拜了四拜,兩人轉身,又對拜了四拜。軍旅之中,沒有甚大筵席,止不過用些夜膳,線娘就留木蘭在自己帳房中同寢。線娘間木蘭道:“賢妹曾許配良人否?”木蘭搖首答道:“僻處荒隅,實難其人。妾雖承賢姐姐錯愛,但恐歸府時,駙馬在那里,將妾置于何所?”線娘見說,雙眉頓蹙,默然不語。木蘭道:“姐姐標梅已過,難道尚無古士,失過好逑?”線娘道:“后母雖賢,主持國政;父王東征西討,料理軍旅,何暇計及此事。”木蘭道:“正是人世上可為之事甚多,何必屑屑拘于枕席之間。”又說了些閑話,昏昏的和衣睡去。線娘悄悄起身,在靴子里取出羅小將軍的書來,心中想道:“剛才齊國遠說羅郎為什么姻事,要去央煩秦叔寶,不知他屬意何人,我且挑開來,看他寫什么語在上。”把小刀子輕輕的弄去封簽,將書展開放在桌上,細細的玩讀。前邊不過通候的套語,念到后邊,止不住雙淚交流道:“哦,原來楊義臣死了。我說道羅郎怎不去求他,到央煩秦叔寶來。”從頭至尾看完了,不勝浩嘆道:“噯,羅郎,羅郎,你卻有心注意于我,不求佳侶,可知我這里事出萬難。如楊老將軍不死,或者父皇還肯聽他說話,今楊義臣已亡,就是單二員外有書來,我父皇如何肯允。我若親生母親尚在,還好對他說。如今曹氏晚母雖是賢明,我做女孩兒的怎好啟齒?”想到這個地位,免不得嗚嗚咽咽哭了一場,嘆道:“罷了,這段姻緣只好結在來生了,何苦為了我誤男子漢的青春?我有個主意在此:當初我住在二賢莊,蒙單家愛蓮小姐許多情義,我與他亦曾結為姊妹。今羅郎既要去求叔寶,莫若將他書中改了幾句,竟叫叔寶去求單小姐的姻,單員外是必應允。一則報了單小姐昔日之情,二則完我之愿,豈不兩全其美。”打算停當,忙叫起一個女書記來,將原書改了,謄寫一個副啟上,照舊封好,仍塞在靴子里頭。
不覺晨雞報曉,木蘭醒來,起身梳洗;線娘將他也像自己裝束。眾軍士都用了早膳,正要撥寨起行,只見四五匹報馬飛跑到帳前來,對著公主稟道:“千歲爺有令,差小將來請公主作速回國,因王世充被唐兵殺敗,差人到我家來求救,千歲即欲自去救援,因此差小將前來。”線娘道:“我曉得了,你們去罷!”便叫手下,喚昨夜送齊爺去的外巡進來。不一時,外巡喚到,線娘在靴內取出書來,又是二十兩一封程儀,對外巡道:“這書與銀子你赍到前寨去,送與昨夜那位齊爺,說我因國中有事,不及再晤。”外巡接書與銀子,收好去了。線娘把手下女兵,調作前隊,范愿做了后隊,急急趕回。齊國遠曉得夏國也要出兵,亦不去見孫安祖,竟投秦叔寶去了。正是:
將軍休下馬,各自趕前程。
今再說秦王同徐懋功滅了劉武周,降了尉遲敬德,軍威甚勝。懋功對秦王道:“王世充自滅了魏公之后,得了許多地方,增了許多人馬,聲勢非比昔日。今殿下若不除之,日后更難收拾。當先差諸將,四路先去其爪牙,收其土地,絕其糧餉。然后四方攢逼攏來,使他外無救援,內難守御,方可漸次擒滅。譬如人取巨螯,先斷其八足,雖雙鉗利害,何以橫行哉!”秦王稱善,把兵符冊籍,悉付懋功。懋功便差總管史萬寶,自宜陽縣進兵,取龍門一帶地方。將軍劉德威,自太行山取河內地方。上谷公王君廓,自洛口絕王世充糧道。總管黃君漢,自河陰攻取洛城。大將屈突通、竇軌,駐扎中路埋伏,接應各處緩急。王簿同程知節、尤俊達、連巨真等,往黎陽收復故魏土地。羅士信與尋相去取千金堡并虎牢地方。臣同殿下,與叔寶、敬德進河南,向鴻溝界口與李靖會合。諸將奉了元帥將令,分頭領兵去了。秦王統領一班將士進河南。其時李靖已殺敗了朱燦,朱勢孤力盡,竟把菊潭屠了,揀肥的吃了幾日,數騎逃入河南投王世充去了。李靖將兵馬屯住在鴻溝界口,專望秦王來進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