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茂捧過一個錦囊,于中取出須來,放在桌上,果然好須,卻像在生人頦下剪下來的,極其光潤。
正看間,可煞作怪,忽地軒前起一陣香風,把須兒吹向空中,悠悠揚揚的飄散了。林茂不知高低,趕著風,向空捉搦,指望搶得幾莖。卻被階石絆了一跌,把右臂跌壞,臥地不能起。眾內侍扶之出宮,太平公主道:“佛面上的須,原不該去剪他,今此報應,必是佛心不喜。”上官婉兒聞,自想:“這件事,是我說起的。”心上好生驚駭不安,默然無語。安樂公主還強爭道:“且莫閑講,斗草要算我勝了。”太平公主笑道:“莫說須原當不得草,只今須在那里哩!正好大家不算輸贏罷了。當時嬉笑宴飲而散。安樂公主雖然未贏,卻也不輸,只可惜須兒被風吹去,不曾留得;還想那一半,即日取到,好留為珍秘。
又過了好幾日,陽春景方取得余須回報。原來那陽春景,也于路上跌壞了右臂,故而歸遲。公主既得了須,十分歡喜。正拿在手中細看,卻又作怪,一霎時香風又起,又把須兒吹人空中去了。香風過后,繼以狂風,將庭前樹上開的花卉,盡皆吹落,不留一朵,眾俱大駭。有詞為證:
靈運面,維摩詰,何妨佛面如人面。此須借作彼須留,怎因嬉
戲輕相剪?才喜見,吹不見,不許妖淫女子見。誰將金剪向慈容,
剪得須時兩臂斷。當下安樂公主,驚懼之極,合掌向空懺悔。太平公主與上官婉兒聞知,更加駭異。于是三個女子各捐帑千金,給與祗洹寺,增修殿宇,重整金身,不在話下。
且說那時朝中大臣,自狄仁杰死后,只有宋璟極其正直,豐采可畏。太后亦敬禮之,諸武都不敢怠慢他。至于張易之、張昌宗兩個,其畏憚宋璟,與向日畏憚狄仁杰一般。當初狄仁杰存日,適海國進貢一裘,名曰集翠裘,乃集翠鳥身上軟毛做成的,最輕暖鮮麗,是一件奇珍難得之物。張昌宗見而欲之,恃愛乞恩求賜,太后便把來賜與他。昌宗謝了恩,便就御前穿著起來,太后看了笑道:“你著了此裘,越覺嫵媚了。”昌宗欣欣得意。適狄仁杰入宮奏事,太后既準其所奏之事,意欲引仁杰與昌宗親昵,因見幾案之上,有棋局棋子,遂命二人對坐弈棋。二人領旨,彼此坐定。太后道:“棋高者用白棋,昌宗棋頗高。”仁杰起身奏道:“臣自信是精白一心,涅而不淄之人,弈雖小數,愿從其類,請用白者。”太后道:“任卿取用可也,但你二人,須各賭一物,今所賭何物?”仁杰道:“請即賭昌宗身所穿之裘。”太后道:“卿以何物為對?”仁杰道:“臣亦即以身所穿紫袍為對。”太后笑道:“此集翠裘,價逾千金,卿袍安能與相抵?”仁杰道:“此袍乃大臣朝見奏對之衣;昌宗此裘,乃嬖佞寵幸之服。以袍對裘,臣猶不屑也。”太后聞,笑而不答,昌宗心赧氣沮,遂累局連北。仁杰即對御褫其裘,披于身上,謝恩而出,至光范門,便脫下來,付家奴服之而歸。太后知之,亦置不問。因此群小都畏憚他。在廷正人,如張柬之、桓彥范、敬暉、袁恕己、崔元(日韋)等,又皆仁杰所薦引,與宋璟共矢忠心,誓除逆賊。
一日同中宗南山出獵,張柬之五人隨騎而行。到了山中幽僻之處,五人下馬奏道:“臣等幽懷向欲面奏,因耳目眾多,不敢啟齒。今事勢已迫,不能再隱。臣思陛下年德皆備,太后惑二張語,貪位不還。近聞二張寵幸太過,太后欲將寶位讓與六郎,萬一即真,則置陛下于何地?臣等情急,只得奏聞。陛下籌之。”中宗聞大驚道:“為今奈何?”柬之道:“直須殺卻張武亂臣,方得陛下復位。”中宗道:“太后尚在,怎生殺得?”柬之道:“臣定計已久,無煩圣慮,但恐驚動圣情,故先與聞。”中宗道:“二張可殺;武氏之族,系我中表之親,望看太后之面留之。”柬之道:“臣兵至宮闈,不遇則已,如或遇著,恐刀劍無情,不能自主。”中宗道:“孤若得位,反周為唐,當封汝等為王。”柬之稱謝。遂草草獵畢而回,歸至朝門,各各散去。
中宗回至宮中,恰好武三思那日曉得中宗出獵,正與韋后在宮玩耍,見左右報說王爺回來,三思驚得身子戰栗。韋后道:“不須害怕,我同你在外頭書室里去打一盤雙陸,他進來看見了,包你不說一聲,還要替我們指點。”三思沒奈何,只得隨韋后出來,坐了對局。中宗走進來,看見笑道:“你兩個好自在,在此打雙陸。”三思忙下來見了。中宗道:“你們可賭什么?”韋后道:“賭一件王東西。”中宗坐在旁邊道:“待我點籌,看你們誰贏。”下了兩局,大家一勝一北,第三盤卻是三思輸了。中宗道:“什么玉東西,拿出來。”三思道:“粗蠢之物,陛下看不得的,改日還要與娘娘復局。天已昏黑,臣要回去了。”中宗道:“今夜且在此用了夜宴,然后回去何妨?”
三思同中宗到內書房里,只見燈燭輝湟,宴已齊備,二人坐了。三思道:“我們怎么樣吃酒?”中宗想道:“我且卜一卦,看外延之事如何?”便道:“擲個狀元罷!”三思道:“狀元雖好,只是兩個人有何意味?”中宗道:“你與我總是親戚,我請娘娘與上官昭儀出來,四人共擲,豈不有趣。”三思見說,心中大喜,道:“妙。”中宗吩咐左右。只見韋后與上官昭儀,俱素凈打扮,另有一種裊娜韻致,大家坐了擲起,不多幾擲,中宗就是一個么渾純,三人鼓掌笑道:“妙呀!狀元還是殿下占著。”中宗道:“好便好,只是么色;若是純六,再無人奪去。”三思道:“說甚話來,一是數之始,絕妙的了,所謂一元復始,萬像更新,快奉一巨觴與殿下。”中宗飲于,三人又擲。上官昭儀擲了四個四,說道:“好了,我是榜眼。”韋后道:“不要管榜眼探花,也該吃一杯;等我擲六個四出來,連殿下都扯下來。”兩個在那里擲,中宗心上想:“此時初更時分,怎么還不見動靜。若是他們做不來,不如且放三思回家去,我今叫人去打聽一回。”就叫婉兒道:“你看他兩個再擲,有了探花,我就要考了。我去一回就來。”
三思見中宗去了,把椅子移近了韋后,名雖擲色,免不得捏手捏腳。昭儀知趣,笑道:“娘娘,妾去看看王爺來。”韋后恨不得昭儀起身去了。韋后連侍女們也都遣開,正待與三思做些勾當,只見昭儀嚷將進來道:“娘娘不好了!”二人聽見,忙走開坐了,問道:“有什么不好?”話未說完,只見中宗已在面前叫道:“武大哥,我叫婉兒陪你,暫且后邊閣中坐一回兒。”三思道:“此時為甚人聲鼎沸?”中宗便把張柬之等五人,要斬絕張、武二氏,我再三勸他,不要加害于你,二張想已誅矣!三思聽見,忙雙膝跪下道。“萬歲爺救臣之命!”只見身上戰栗不已。韋后道:“皇爺留你在此,自有主意,何必驚懼?”說時只見許多宮奴,跑進來稟道:“眾臣在外,請皇爺出去。”中宗忙叫婉兒,推三思到閣中去了,即便來到外面。
原來張柬之等統兵已到中宮,恰好二張正與武后酣寢,躲避不及,被軍士們一刀一個,雙雙殺了。太后大驚,柬之等請太后即日遷入上陽宮,取了璽綬,來見中宗奏道:“太后已遷,玉璽已在此,眾臣都在殿上,請陛下速登寶位。”中宗升殿,柬之等先獻上璽綬,又將張昌宗、張易之首級呈驗,然后各官朝賀,復國號曰唐,仍立韋后為皇后,封后父元貞為上洛王,母楊氏為榮國夫人。張柬之等五人,俱封為王。柬之道:“武三思一門,必欲如二張之罪誅之。前蒙陛下吩咐,只得姑免,今若仍居王位,臣等實難與為僚。”中宗聽了,不得已削三思王位為司空。眾人謝恩出朝。洛州長史薛季昶對五王說道:“二兇雖除,產、祿猶存,去草不除根,終當復生。”五王道:“大事已定,彼猶幾肉耳,何復能為?”季昶嘆道:“三思不死,我輩不知死所矣!”中宗改元神龍,尊武后號曰則天大圣皇帝,封弟旦為湘王,大赦天下,萬民歡悅。
太后被柬之等遷到上陽宮去,思想前事,如同一夢,時常流淚,患病起來,日加沉重。三思心上不好意思,只得進宮去問候,見太后睡臥,顏色黃瘦,不勝駭嘆道:“臣因多故,不便時常進宮,不意圣容消瘦如此。”便把手來著體撫摩。太后對三思道:“我的兒呀,你許久不進來,可知我病已入膏盲,只在旦夕要長別了,不知我宗族可能保全否?”三思道:“不必陛下憂煩,圣上已面許生全武氏,尊體還當著意調攝,自然痊愈。”三思又訴張柬之等兇惡,所以不能時進宮來,說罷大哭。太后嘆一聲道:“兒呀,近聞得韋后與你私通,甚是歡愛,你去訴與他知,叫他設計,除此五惡,我屬可高枕矣。”三思點首,太后道:“你去請皇上來,我有話吩咐他。”三思出去,與中宗說知;中宗忙到上陽宮,太后叮嚀了一回。過了兩日,太后駕崩,中宗頒詔天下,整治喪禮不題。
且說三思門下,兵部尚書宗楚客、御史中丞周利用、侍御史冉祖雍、太仆李俊、光祿丞宋之遜、監察御史姚紹之,為之耳目,是為五狗。與韋后、婉兒日夜游柬之等五王不已。三思陰令人疏皇后穢行,榜于天津橋,請加廢黜。中宗知之,不勝大怒,命監察御史姚紹之,窮究其事。紹之奏敬暉等五王使人為之,雖曰廢后,實謀大逆,請族誅張柬之等,以雪皇后之憤。中宗命法司結其罪案,將柬之等五名流邊遠各州。三思又遣人矯制于途中殺之。三思方得放心,于是權傾天下,誰不懼著他。中宗也沒了主意,每事反去問他,亦聽其節制。況韋后一心愛他,常對他說道:“我欲如你姑娘,自得登臨寶位,方遂我心。”
未知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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