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道者一頭歌,一頭走,漸漸行至馬前。輔繆琳仔細一看,大吃一驚。原來不是別人,卻是一個羅公遠。輔繆琳連忙下馬作揖,問:“仙師無恙?”公遠笑道:“天子尊禮神仙,卻如何把貧道恁般相戲。如今張果老先生怕殺,已詐死了。葉尊師也怕殺,遠游海外,無處可尋,不如回京去罷。”輔繆琳道:“天子方悔前過,伏祈仙師同往京中見駕,以慰圣心。”公遠笑道:‘哦去何如天子來,你可不必多。我有一封書并一信物寄上于天子,你可為我致意。”即刻于抽中取出一封書來,內有累然一物,外面重重緘題,付與繆琳收了。繆琳道:“天子正有語,欲叩間仙師,還求師駕一往。”公遠道:“無他,但能遠卻宮中女子,更謹防邊上女子,自然天下太平。”繆琳私問朝中諸大臣休咎何如。公遠道:“李相惡貫滿盈,死期近矣,還有身后之禍。楊相尚有幾年玩福,其后可想而知也。”繆琳又問自己將來休咎。公遠道:“凡人能不貪財,便可無禍患。”說罷,舉手作揖而別,騰空直去。繆琳同從人等,無不咄咄稱異,想道:“葉法善既難尋訪,不如回京復奏候旨罷。”主意已定,遂趲程回京。直到宮里,見了玄宗,細細備奏過嶺遇羅公遠之事,把書信呈上。玄宗大為驚詫,拆視其書,卻無多語,只有四個大字,下注一行小字。道是:
安莫忘危外有一藥物名日蜀當歸謹附上
玄宗看了書同藥物,沉吟不語。繆琳又密奏公遠所云宮中女子、邊上女子之說。玄宗想道:“他常勸我清心寡欲,可以延年;今須要遠女子,又莫忘危,疑即此意。那蜀當歸或系延年良藥,亦未可知。但公遠明明被殺,如何卻又在那里?”遂命內侍速啟其棺視之,原來棺中一無所有。玄宗嗟嘆說道:“神仙之幻化如此,朕徒為人所笑耳!”看官,你道他所宮中女子,明明指是楊妃。其所云邊上女子,是說安祿山也,以安字內有女字故耳。蜀當歸三字,暗藏下啞謎;至安莫忘危,已明說出個安字了,玄宗卻全不理會。此時安祿山正兼制范陽、平盧、河東三鎮,坐擁重兵,久作大藩。又有宮中線索,勢甚驕橫。但常自念當時不拜太子,想太子必然見怪。玄宗年紀漸高,恐一旦晏駕,太子即位,決無好處到我,因此心感不安,常懷異想。祿山平日所畏忌的,只有一個李林甫,常呼李林甫為十郎,每遇使者從京師來,必問李十郎有何話說。若聞有稱獎他的語,便大歡喜。若說李丞相寄語安節度,好自檢點,即便攢眉嗟嘆,坐臥不安。李林甫也時常有書信問候他,書中多能揣知其情,道著他的心事,卻又頂為布置,安放于此,受其籠絡,不敢妄有作為。那知林甫自妻亡之后,自己也患病起來了。適當輔繆琳回京時,林甫已臥床上不能起來,病中忽聞羅公遠未死,這個吃驚非同小可。自說道:“我曾劾奏他的,不意他果是一個神仙,殺而不死,今倘來修怨,不比凡人可以防備,卻如何解救?”自此日夕驚惶恐懼,病勢愈重,不幾日間嗚呼死了。正是:
天子殿前去奸相,閻王臺下到兇國。
可恨那李林甫自居相位,推有媚事左右,迎合上意,以固其寵;杜絕路,掩蔽耳目,以成其奸;妒賢嫉能,排抑勝己,以保其位;屢起大獄,誅逐賢臣,以張其威。自東宮以下,畏之側目。為相一十九年,養成天下之亂,玄宗到底不知其奸惡,聞其身死,甚為嘆悼。太子在東宮,聞林甫已死,嘆道:“吾今日臥始貼席矣!”楊國忠本極恨李林甫,只因他甚得君寵,難與爭權,積恨已久,今乘其死,復要尋事泄忿,乃劾奏林甫生前多蓄死士于私第,托出入防衛,其實陰謀不軌。又道他屢次謀陷東宮,動搖國本,其心叵測。又諷朝臣交章追劾他許多罪款。楊妃因怪他挾制安祿山,也于玄宗面前說他多少奸惡之處。玄宗此時,方才省悟,下詔暴其惡逆之狀,頒貼天下,追削官爵,剖其棺,籍其家產。其子侍郎李岫,亦即革職,永不復用。果然應了羅公遠所這身后之禍。正是:
生作權奸種禍殃,那知死后受摧戕。
非因為國持公論,各快私心借憲章。
李林甫死后,楊國忠兼左右相,獨掌朝權,擅作威福,內外文武各官,莫不震畏。惟有安祿山不肯相下,他只因李林甫狡猾勝于己,故心懷畏忌。那楊國忠是平日所相押,一向藐視他的,今雖專權用事,祿山全不在意。四處藩鎮,都遣人赍禮往賀,獨祿山不賀。楊國忠大怒,密奏玄宗道:“安祿山本系番人,今雄據三大鎮,殊非所宜,當有以防之。”玄宗不以為然。國忠乃厚結隴右節度使哥舒翰,要與他并力排擠安祿山。時隴右富庶甲天下,自安遠門西盡唐境,凡一萬二千余里,閭閭相望,桑麻遍野,國忠奏,此皆節度使哥舒翰撫循調度之功,宜加優擢詔。詔以哥舒翰兼河西節度使,撫制兩鎮。祿山聞知,明知得是國忠藉為黨援,愈如不樂,常于醉后,對人前將國忠謾罵。國忠微聞其語,一發惱恨,又密奏玄宗,說:“安祿山向同李林甫狼狽為奸,今林甫死后,罪狀昭著,安祿山心不自安,目前必有異謀。陛下若不肯信,詔遣使往召入覲,彼且必不奉詔,便可察其心矣。”
玄宗唯唯而起,退入宮中,沉吟不決。楊妃問:“陛下有何事情,索于心中?”玄宗道:“汝兄國忠,屢奏安祿山必反,我未之深信。今勸朕遣使往召入覲,若他不來,其意可知,使當問罪。我意此兒受我厚恩,未必相負于我,故心中籌畫未定。”楊妃著驚道:“吾兄何遽意祿山必反耶!彼既如此懷疑,陛下當如其所奏,遣一內侍往召安祿山。若祿山肯來,妾兄同陛下便可釋疑矣。”玄宗依其,即作手敕,遣輔繆琳赍赴范陽召安祿山入朝見駕。輔繆琳領了敕命,正將起行,楊妃私以金帛賜之,付手書一封密致安祿山,教他聞召即來,凡事有我在此,從中周旋,包管他有益無損,切勿遲回觀望,致啟天子之疑。理琳一一領命,星夜不息,來至范陽。祿山拜迎敕諭。輔繆琳當堂宣讀道:
皇帝手敕東平郡王范陽、平盧、河東節度使安祿山:卿昔事朕
左右,歡敘如家人,乃者遠鎮外藩,道爾睽隔。朕甚念卿,意卿亦必
念朕,顧卿即相念,非征召何緣入見?茲于敕到,即可赴闕,暫來即
反,無以跋涉為勞,朕亦欲面詢邊庭事也。見諭速赴來京毋怠。
安祿山接過手敕,設宴款待天使,問道:“天子召我何意?”繆琳道:“天子不過相念之深耳!”祿山沉吟道:“楊相有所否?”繆琳道:“相召是天子意,非宰相意也。”祿山笑道:“天子意即宰相意也。”繆琳屏退左右,密致楊妃手書并述其所,祿山方才歡喜,即日起馬星馳到京,入朝面圣。玄宗大喜道:“人汝未必肯來,獨朕信汝必至,今果然也。”遂命行家人禮,賜宴于內殿,祿山涕泣道:“臣本番人,蒙陛下寵擢至此,粉身莫報。奈為楊國忠所嫉忌,臣死無日矣!”玄宗撫慰說道:“有朕在,汝可無慮也。”是夜留宿內庭。
次日,人見楊妃,賜宴宮中,深情暢敘。祿山道:“兒非不戀,但勢不可久留,明日便須辭行。”楊妃道:“吾亦不敢留你,明日辭朝后速走勿遲。”祿山點頭會意。次日奏稱邊政重任,不敢曠職,告辭回鎮。玄宗準奏,親解御衣賜之,祿山涕泣拜受,即日辭朝謝恩。隨行之時,走馬至楊國忠府第,匆匆一見,即刻飛星出京,晝夜兼行,不日到鎮。他恐國忠請奏留之,故此急急回任。自此玄宗愈加親信,人有首告祿山欲反者,玄宗命將此人縛送范陽,聽其究治,由是人無敢者。祿山自此益無忌憚,因想:“三鎮之中,守把各險要處的將士,都是漢人。倘他日若有舉動,必不為我所用,不如以番將代之為妙。”遂上疏奏稱,邊庭險要之處,非武健過人者,不能守御。漢將柔弱,不若番將驍勇,請以番將三十一人,代守邊漢將。疏上,同平章事韋見素,進說道:“祿山久有異志,今上此疏,反狀明矣,其所請必不可許。”玄宗不悅,說道:“向者邊政俱用文臣,漸至武備廢弛;今改用番人為節度,邊庭壁壘一新,即此看來,安見番人不可以代漢將?祿山為國家計,欲慎固封守,故有此請,卿等何得動其反?”遂不聽韋見素之,即就批旨:依卿所請奏,三鎮各險要處,都用番將戍守。其舊戍漢將,調內地別用。自此番人據險,祿山愈得其勢,邊事不可問矣。正是:
番人使為漢地守,漢地將為番人有。
君王偏獨信奸謀,枉卻朝臣苦口。
不知后事如何,且聽下文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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