詞曰:
人衰鬼弄,魑魅公然來入夢。女貌男形,爾我相看前世身。
難兄難弟,今日行蹤彼此異。全節全忠,他日芳名彼此同。
調寄“減字木蘭花”
大凡有德之人,無論男女與富貴貧賤,總皆為人所敬服,即鬼神亦無不欽仰,所謂德重鬼神欽敬是也。若無德可欽敬,徒恃此勢位之尊崇以壓制人,當其盛時,乘權握柄,作福作威,窮奢極欲,亦復洋洋志得意滿,叱咤風云。及至時運衰微,祿命將終之日,不但眾散親離,人心背叛。即魑魅魍魎也都來了,生妖作怪,播弄著你,所謂人衰鬼弄人是也。惟有那忠貞節烈之人,不以盛衰易念。即或混跡于徘優技藝之中,廁身于行伍偏稗之列,而忠肝義膽天性生成,雖未即見之行事,要其志操,已足以塞天地而質諸鬼神,此等人甚不可多得,卻又有時鐘于一門,會于一家。如今且說玄宗,因安祿山攻陷陳留郡,張介然遇害報到京師,方知賊勢甚猛,未易即能撲滅,召集朝臣共議其事,眾論紛紛,并無良策。楊國忠前日故為大,到那時也俯首無計。玄宗面渝群臣道:“朕在位已經五十載,心中久已要退閑去作便事,意欲傳位于太子,只因水旱頻仍,不欲以余災遺累后人,故爾遲遲。今不意逆賊橫發,朕當親自統兵征討之,使太子暫理國事,待寇亂既平,即行內禪,朕將高枕無憂矣!”送下溜御駕親征,命太子監國。群臣莫敢進一。楊國忠乃大吃了一驚,想道:“我向日屢次與李林甫朋謀,陷害東宮,太子心中好不懷恨。只礙著貴妃得寵,右相當朝,他還身處儲位,未攬大權,故隱忍不發。今若秉國政,必將報怨,吾楊氏無瞧類矣!”當日朝罷,急回私宅,哭向其妻裴氏與韓、虢二夫人道:“吾等死期將至矣!”眾夫人驚問其故。國忠道:“天子欲親征討,將使太子監國,行且禪位于太子。奈太子素惡于吾家,今一旦大權在手,我與姊妹都命在旦夕矣,如之奈何?”于是舉家驚惶泣涕,都說道:“反不如秦國夫人先死之為幸也。”虢國夫人說道:“我等徒作楚囚,相對而泣,于事無益。不如同貴妃娘娘密計商議,若能勸止親征,則監國禪位之說,自不行矣。”國忠說道:“此極為有理,事不宜遲,煩兩妹入宮計之。”兩夫人即日命駕入宮,托奉候貴妃娘娘,與貴妃相見,密啟其事,告以國忠之。楊妃大驚道:“此非可以從容緩者!”乃脫去簪珥,口銜黃士,匍匐至御前,叩頭哀泣。玄宗驚訝,親自扶起問道:“妃子何故如此?”楊妃說道:“臣妾聞陛下將身親臨戰陣,是褻萬乘之尊,以當一將之任,雖運籌如神,決勝無疑。然兵兇戰危,圣躬親試兇危之事,六宮嬪御聞之,無不驚駭。況臣妾尤蒙恩寵,豈忍遠離左右?自恨身為女子,不能隨駕從征,情愿碎首階前,欲效侯生之報信陵君耳!”說罷又伏地痛哭。玄宗大不勝情,命宮人掖之就坐,執手撫慰說道:“朕之欲親征討,原非得已之計,凱旋之日,當亦不遠,妃子不須如此悲傷。”楊妃道:“臣妾想來,堂堂天朝,豈無一二良將,為國家殄滅小丑,何勞圣駕親征?”正說間,恰好太子具手啟,遣內侍來奏辭監國之命,力勸不必親征,只須遣一大將或親王督師出剿,自當成功。
玄宗看了太子奏啟,沉吟半晌道:“朕今竟傳位于太子,聽憑他親征不親征罷,我自與妃子退居別宮,安享余年何如?”楊妃聞,愈加著驚,忙叩頭奏道:“陛下去秋欲行內禪之事,既而中止,謂不忍以災荒遺累太子也;今日何獨忍以寇賊,遺累太子乎?陛下臨御已久,將帥用命,還宜自攬大權,制勝于廟堂之上。傳位之說,待徐議于事平之后,未為晚也。”。玄宗聞點頭道:“卿亦頗是。”遂傳旨停罷前詔,特命皇子榮王琬為元帥,右金吾大將軍高仙芝副之,統兵出征。又欲與高力士為監軍,力士叩頭固辭,乃以內監邊令誠為監軍使。詔旨一下,楊貴妃方才放心,拭淚拜謝。當時玄宗命宮中宮人,為妃子整妝,且令官中排宴與妃子解悶。韓國、虢國二位夫人也都來見駕,一同赴席飲宴。后人有詩嘆云:
脫簪永巷稱賢后,為欲君王戒色荒。今日阿環苦肉計,毀妝亦
是學周姜。
那日筵席之上,玄宗心欲安慰妃子。楊妃姊妹三人,又欲使玄宗天子開懷,真個是愁中取樂,互相勸飲。梨園子弟同宮女們,歌的歌,舞的舞。飲至半酣,興致勃發。玄宗自擊鼓,楊妃彈一回琵琶,吹一回玉笛,直飲全夜深方罷。兩夫人辭別出宮,是夜玄宗與楊妃同寢,畢竟因心中有事,寤寐不安。朦朧之際,忽若己身在華清宮中,坐一榻上。楊妃坐于側旁椅上,隱幾而臥,其所吹玉笛懸掛于壁上。卻見一個奇形怪狀的魑魅,不知從何而至,一直來到楊妃身畔,就壁上取下那一枝玉衡按上口邊,嗚嗚咽咽的吹將起來。玄宗大怒,待欲叱咤他,無奈喉間一時哽塞,聲喚不出。那個鬼竟公然不懼,把笛兒吹罷,對著楊妃嬉笑跳舞。玄宗欲自起來逐之,身子再立不起。回顧左右,又不見一個侍從。看楊妃時,只是伏在桌上,睡著不醒。恍惚間,見那伏在桌上的卻不是楊妃,卻是一個頭戴沖天巾、身穿滾龍袍的人,宛然是個一朝天子模樣,但不見他面龐。那鬼尚在跳舞不休,看看跳舞到自己身前,忽然他手執著一圓明鏡把玄宗一照。玄宗自己一照,卻是個女子,頭挽烏云,身披繡襖,十分美麗,心中大驚。正疑駭間,只見空中跳下一個黑大漢來。你道他怎生打扮,怎生面貌?
頭上元冠翅曲,腰間角帶圍圓。黑袍短窄皂靴尖,執笏還兼佩
劍。眼豎交睜豹目,鬢蓬連接虬髯。專除邪祟治終南,魑魅逢
之喪膽。
那黑大漢,把這跳舞的鬼只一喝,這鬼登時縮做一團,被這黑大漢一把題在手中,好像做捉雞的一般。玄宗急問道:“卿是何官?”黑大漢鞠躬應道:“臣乃終南不第進士鐘尷是也。生平正直,死而為神,奉上帝命令治終南山,專除鬼祟。凡鬼有作祟人間者,臣皆得啖之。此鬼敢于乘虛驚駕,臣特來為陛下驅除。”訖,伸著兩手,把那個鬼的雙眼挖出,納入口中吃了,倒題著他的兩腳,騰空而去。玄宗天子悚然驚醒,卻是一場大夢,凝神半晌,方才清楚。
那時楊妃從睡夢中驚悸而寤,口里猶作咿啞之聲。玄宗摟著便問道:“阿環為甚不安么?”楊妃定了一回,方才答說道:“我夢中見一鬼魅從宮后而來,對著我跳舞,旁有一美貌女子,搖手止之,鬼只是不理。他卻口口聲聲稱我陛下,我不敢應他,他便把一條白帶兒撲面的丟來,就兜在我頸項上,因此驚魔。”玄宗聽說,便也把自己所夢的述了一遍,楊妃咄咄稱怪。玄宗寬解道:“總因連日心緒不佳,所以夢寐不安,不足為異。但我所夢鐘尷之神甚奇,不知終南果有其人否?”楊妃道:“夢境雖不足憑,只是如何女變為男,男變為女;又怎生我夢中,也見一女子,也恰夢見那鬼,呼我為陛下,這事可不作怪么?”玄宗戲道:“我和你恩愛異常,愿不分你我,男女易形,亦鸞顛鳳倒之意耳!”說罷大家都笑起來。看官,你可知楊貴妃本是隋煬帝的后身,玄宗本是貴兒再世。夢中所見的,乃其本來面目。此亦因時運向衰,鬼來弄人,故有此夢。正是:
時衰氣不旺,夢中鬼無狀。帝妃互相形,現出本來相。
次日玄宗臨朝,傳旨問:“在朝諸臣,可知終南有已故不第進士,姓鐘名尷字么?”文班中,只見給事中王維出班奏曰:“臣維向曾僑居終南,因終南有進士鐘馗于高祖武德皇帝年間,為應舉不第,以頭觸石而死,故時人憐之,陳請于官,假袍笏以殉葬之。嗣后頗著靈異,至今終南人奉之如神明。”玄宗聞奏,一發驚異,遂宣召那最善圖畫的吳道子來,當面告以夢中所見鐘馗之形像,使畫一圖,傳為真像,特追賜袍飭,兼賜鐘馗狀元及第。又因楊妃夢鬼后宮從而來,遂命以鐘馗之像,永鎮后宰門。如昔年太宗皇帝,畫尉遲敬德、秦叔寶之像于宮門的故事一樣。至今人家后門上,都貼鐘馗畫像,自此始也。又時人至今呼之為鐘狀元。正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