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六章分崩(中)
不過半柱香的功夫,方祈率先推門而入,馮安東被門“嘎吱”的腐舊聲一驚,扭頭回轉去瞧,灼人的夏光明晃晃地燒著眼睛,馮安東下意識地拿手去擋,半瞇著眼卻見隨著盛光而至的,是一個被拉得長長的影子。
儀元殿大概是皇城里最寬廣的宮室,門檻離中央的御案還有些距離,饒是這樣,方祈三步并作兩步走,幾個大跨步便順勢撩袍單腿跪在了御前,朗聲問安唱福。
皇帝也沒讓向公公去扶,只能聽見皇帝出聲問詢。
“信中侯呢?怎么就你一個人來了?”
語氣顯得很低郁窩火,方祈卻覺得很理解任誰的親妹子被牽扯到這檔子事兒里來,心緒大抵都不會太平靜。
可自家的親妹子無辜暴斃,不太平靜這四個字好像還形容不了他的情緒。
“回稟圣上,信中侯腿腳不太好,臨進宮時又想起來還有些東西落在了家里,怕您怪罪,就讓微臣先過來了。”
方祈沉聲回稟,眼神向下一看,便看見了躺在地上的那封信,余光又瞥了瞥滿臉的馮安東,馮安東連忙將頭垂下去,想了想又稍稍向上抬了抬,到底也不敢與方祈對視,馮安東的一番作派,叫方祈心里哂笑一番卻又放了心他至少把事兒一五一十地給說了,便又立刻斂容垂首。
皇帝沒叫起,他還得規規矩矩地跪在青磚地上。
“起來吧...”皇帝抬了抬眼瞼,深吸了口氣兒。抬了抬下頜示意方祈:“地上那封信。你可看過了?”
方祈微不可見地一挑眉。這才堂而皇之地將眼神落在了那封信上,蓮青色的澄心堂紙上密密麻麻的全是簪花小楷,他看都不用看,便能將信上所寫給背出來。
“守于關上者約莫三百人,或掌弓弩或點烽煙。關內糧倉置于西北角,里有粟米黃粱,亦有花生稻谷,晨有二十兵士挾器巡守。夜有五十兵士布于西北、東南、正堂看守,因恐火靠水而建,因恐盜內有機竅....”
是的,這是他寫的,準確來說,這是他半月前才寫的,里頭所,七分實三分虛,當初六皇子拿過來的那封信他接過手一看,便大呼奇怪。這信上的字跡幾乎和他的字跡一模一樣,真假難辨。果真是真假難辨!
可信上所書,都與實際情況多多少少有所出入,這個是自然,西北是他的老巢,若別人輕而易舉地就能把西北的情況摸了個透底兒,他早就死了不曉得多少回了。
假造封信,交給馮安東,一是不能完完全全放心馮安東,不可能將東西完完整整交給他,二是若是信上有著明顯的錯漏百出,皇帝又怎么可能下定決心,摒除疑慮,將罪名坐實呢?
用摻了淘米水的墨水寫字兒,再用紅茶茶水噴灑在紙張上,待它半干半濕之際,再拿燙紅的熨斗將紙張熨平整,乖乖,這下一看過去,像極了舊日的字跡!
雨花巷里頭盡是五大三粗的男兒漢,又一向在誰拳頭硬,誰就勝的軍營里混跡,哪個有這個見識和閑心來鉆研鉆研怎么樣把字跡做舊?不過行昭不也是個七八歲的小娘子,她怎么就能曉得這么多...
方祈邊起身邊撓了撓頭心下不解,又想起每回見行昭,小娘子手里都捧著卷書的模樣,大約是人從書里乖?只可恨景哥兒和桓哥兒都不是喜歡讀書的,連女兒家家的瀟娘都是一副看見書就犯暈的模樣,哪個有行昭乖乖巧巧惹人憐?
驍勇詭詐的方都督越想越遠,上首的帝王面色愈漸晦暗,他等了良久也等不來方祈的回話,更不會曉得殿下的這位慣會撒潑來事兒的臣子,心里頭壓根沒想著國家大事,一腔心思左拐右拐,已經拐到了兒女經上....
皇帝輕咳一聲,皺著眉頭又問一遍:“方都督,這信你可看過了?”
“稟皇上,微臣看過...微臣看過!”
方祈斂首垂眉,第一遍說得緩慢,第二遍卻帶了些昂揚,“噗通”一聲又跪在了地上,扯開嗓子叫冤枉:“字兒看著是像,可這信著實不是微臣寫的啊!微臣是個莽夫,連給皇上遞的那封平西關求援信,都只有草草幾十個字兒,微臣看馮駙馬拿過來這封信的時候,沉下心來數了數,這都快寫上千字兒了!微臣哪兒來這么多話兒說,哪兒來這么字兒肯寫啊!求皇上明鑒!”
皇帝面容一抽,方祈不按常理出牌,兵者詭也,這他知道,可他再也想不到方祈竟然會以這種理由推脫...
無賴,還讓人啼笑皆非。
和一箭射穿馮安東祖宗牌位的路數一模一樣...
向公公束手交疊在前,將身子隱在暗處,暗贊一聲方祈,聽起來什么也沒說,細細想一想,卻能讓皇帝放心。信是馮安東發現的,告訴方祈的是信中侯,拿到信時方祈還有閑心數數上頭的字數...
誰都拖下水了,方家手上還是干干凈凈的,還能裝作小白兔的樣子,就算告狀也是別人看不下去幫忙告的...
向公公拿眼掃了掃緊緊闔上的朱門,這個時候,信中侯怕是該出場了吧?
方祈還跪在下頭扯開嗓子念叨,從“西北能有什么好東西?微臣帶著三千將士在西北老林里啥都吃,就差鳥屎沒吃了,容易么!”再到“西北一到晚上狼就開始嚎,信中侯哪兒是經過這個的人啊,抱著微臣就開始哭,哭得鼻涕眼淚全往微臣的身上蹭,蹭得微臣直惡心!”什么都說,身形歪坐在地上,瞅著殿里頭沒旁人兒,就不太顧忌了。
捶地。哭嚎。臉皺成一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