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八章后事(上)
人生如戲,每個人都是戲臺上粉墨濃妝的生旦凈末,有些就只能當畫上白臉,額中點上一個紅點的丑角,語夸張,行為逾矩地供人指點調笑。
短短幾天里,定京城里就經歷了一場浩劫,不,準確地說是一場浩蕩,天翻地覆,日久彌新。
戍邊守疆的總督前腳躺在棺木里被抬進了定京城里,金尊玉貴的長公主后腳就在皇家寺院大覺寺暴病而亡。
暴病而亡...
行昭佝著頭做女紅,輕聲一笑,記得母親對外傳,也是暴病而亡的吧?
多好的四個字啊,給一切非人力可及,風云詭譎的事情都安上了一個冠冕堂皇的由頭。
小娘子低低的淺笑是午間的鳳儀殿偏廂里最明艷的聲音,方皇后一手輕捻了一支狹長簇擁著的月白色槐花兒,一邊兒抬起頭來笑著問她:“做針線也能做得這樣高興?將把老六的扇套繡完,這就又給自個兒攬了活兒了?也不曉得老六有沒有給你工錢。不錯不錯,咱們家也能出個端莊嫻靜,繡工卓越的小娘子了,一早叫你舅舅將你帶回西北去,叫西北那老姜家還有張副將都饞得紅眼。”
方皇后身出將門,不善女紅,一向對行昭的繡花繃子敬而遠之。
行昭小聲笑出來,方祈領了右軍都督的直隸,哪兒還能回西北呢?若叫桓哥兒襲了職,倒還能回去。
“這是給大表姐繡的香囊!”行昭笑嗔,“也不知道大表哥與大表姐什么時候回來。就先做著。免得大表姐一來。手一攤拿出好多賀儀來,阿嫵卻什么也送不出去!”
方皇后邊笑邊拿銀剪子將槐花兒多余的枝條“咔嚓”一聲給剪了,邊說:“...千金難買真情意。你拿親手做的香囊去換瀟娘送你的金銀頭面,阿嫵你虧不虧?那兩個要進京,方都督整日愁眉苦臉地提著八色禮盒今日登黎家的門,明日登閔家的門,求完教書先生求教引嬤嬤,就曉得那兩個有多不讓人省心!若不是最近朝堂上不太平。他怕能一舉成了定京城里這些時日最大的談資...”
話兒到最后落了落調兒。
應邑身故后,鳳儀殿有著十足的默契不提此事。任外頭紛攘熙熙,鳳儀殿巍然不動。賀太夫人遞帖子進來,方皇后直接將帖子退了回去,信中侯閔夫人帶著閔寄柔過來也只是被請到了偏廂坐了坐,行昭給閔寄柔送了幅張朝宗的古畫,閔寄柔隔天便拿了張米芾的字帖送進來,兩個小娘子拿自家的庫房做人情做得不亦樂乎,方皇后也不管,只笑著點了點行昭的額頭。嗔怪她“小富婆光曉得敗家!”。
當方皇后見了閔夫人,六司每天接到的折子便多得像雪花片兒似的了。方皇后索性讓蔣明英將名字都抄了下來,又拿給行昭看,又問行昭從里頭看出了什么來這是方皇后樂此不疲的訓練方式,行昭捏著澄心堂紙想了想,當天下午便交了答卷,“皇親里只有平陽王妃與中寧長公主遞了折子來,其他的都沒有動靜,這也好理解。平陽王是應邑長公主的胞兄,中寧長公主卻一直靠著慈和宮過活...可勛貴里卻除了黎家,中山侯家,還有信中侯家,都或多或少地遞了折子上來,黎令清大人敢梗著脖子和皇上說“國庫沒錢”,就自然有這個膽量禍事不會波及到自己身上,中山侯家不涉政事,家底豐厚,清清白白,也不在乎。其他的或多或少的都與梁家,與顧家,與應邑長公主有聯系,長了腦子的人就算不知內情也一天惶惶不可終日。朝官家眷除了梁夫人十分認真地每天遞折子,其他的都還保持著觀望的態度...”
題不難,可在方皇后眼中,七八歲的小娘子能有這樣的觀察力與分析還是算難得的了。
做母親一向是矛盾的,方皇后既一心一意想將行昭嫁到安穩平實的人家去,可還是一手一腳地將手腕與心機慢慢教給她,又不希望孩子能用到心機與手段,卻仍舊不放心小娘子是一張潔白無瑕的堂紙。
看一看她的胞妹就明白了,人生世事無常,誰知道自己最后會落到一個怎樣居心叵測的坑里頭?學會站起來,學會活下去,總是最重要的。
這回難得,方皇后頭一次主動提及應邑身故,行昭將針線攏在一起輕手輕腳地擱在了身側的箱籠里頭,眉目輕斂:“算算日頭,應邑長公主暴斃是在八月二十三日,如今是二十六日,您明明該是最忙的平衡六司,辦小殮禮,大殮禮...”輕輕一頓,唇角微微展笑:“是皇上對喪事自有安排嗎?”
方皇后將那支槐花兒拿得遠遠的,白衣勝雪,沒急著答話,先將枝條斜斜插在了青玉湖色花斛里頭,偏了頭換個角度又瞧一瞧,終是覺得不滿意,又將槐花兒拿了出來,低下眉重新修剪一番。
話輕聲出口,卻答非所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