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葛丞相的丞相府位于南鄭城的正南,一圈高大的圍墻將其與外面的城區隔開;圍墻全部由四指厚的青磚筑成,異常厚實。府外連接著城內的所有主要衢道,四角還有四棟十九丈高的哨塔日夜有衛士監控。當年這里曾經是張魯祭天的場所,后來被改做了丞相府在漢中的治所。丞相府最早的辦公地點是設在南鄭城正中的張魯寢宮,后來謹慎的諸葛丞相為避免被人說有割據之心,便從寢宮搬到了現在的地方。
蜀國的首都在成都,但每當諸葛丞相到漢中主持國務的時候,這里就是整個蜀國的實質心臟。不過這棟建筑本身并不象它的功能那么華麗,只不過是三排普通的磚石結構平房,以平實的瓦頂走廊連接,全部漆成了冷色調。每一棟房子之間都種著三棵桑樹,門前日夜十二個時辰備有快馬與信使。這從一個側面顯示出丞相府的行政效率與務實態度。
楊儀來到丞相府大門前的時候,已經接近午夜時分。不過按照丞相府的作息表,現在仍舊是辦公時間,所以當楊儀提出要求見諸葛丞相的時候,侍衛一點也沒有露出驚訝的神色。
楊儀接受完檢查以后走進大門,輕車熟路地沿著長長的走廊向諸葛亮的書房走去,內心滿懷怒氣。荀詡在第六弩機作坊遭的遭遇讓他極為惱火。楊儀這個人氣量狹小,又敏感,容不得別人對他的勢力范圍有哪怕是一點置疑。這一次的丟臉事件尤其不能被楊儀接受,因為與司聞曹對抗的軍方背后是他的死對頭魏延。
魏延與楊儀的恩怨最早要追溯到先主劉備時期。當時楊儀是蜀漢荊州軍區負責人前將軍關羽的幕僚,后來他得到先主劉備的賞識而得以升遷為左將軍兵曹掾;等到劉備進位漢中王以后,他進一步升至尚書,一時極為風光。大約同一時期,一直在軍中默默無聞的魏延忽然嶄露頭角,被劉備委以保衛漢中的重任,從一介中級軍官一躍而成為鎮守漢中的鎮遠將軍。他的傳奇經歷成為了公眾的焦點,讓楊儀的故事為人所淡忘。
從那時候起,楊儀就開始對魏延懷有妒恨之心。蜀吳開戰以后,楊儀得罪了頂頭上司尚書令劉巴,以“健康原因”被任命為弘農太守——這是一個帶有黑色幽默的頭銜,因為弘農處于曹魏的勢力范圍;這時候主持蜀漢北部邊境防務工作的魏延卻在軍中贏得了很高的口碑,地位日升,這讓楊儀的妒恨增加了數倍。
劉備敗死白帝城之后,蜀國正式進入了諸葛亮時代。諸葛亮看中了楊儀的物流統籌才能,于是將他調來丞相府處理屯田、物資運輸與管理等瑣碎的后勤事務;而魏延則做為漢中及隴西地區的軍事專家被納入諸葛亮的幕僚中來。這是兩個人第一次面對面地共事,魏延從第一眼起就極為厭惡楊儀,于是兩個人幾乎在一瞬間就變的水火不容。
諸葛亮一直企圖彌補這一裂痕,但最多只能讓這兩個人在他面前稍微收斂一點,背地里還是竭盡全力給對方難堪。曾經有一次,無奈的諸葛亮問魏延:“你到底為什么如此討厭威公(楊儀的字),難道是天生的嗎?”
“是天生的。”魏延認認真真答道。
黃襲毆打靖安司的調查人員,這在楊儀看來無異于是魏延在抽他的臉,他甚至感覺到臉上已經開始抽搐了。
“一定要讓這個該死的奴才付出代價!”
楊儀惡狠狠地自自語,然后朝地上啐了口痰。
他走到諸葛亮的書房前,看到書房前還亮著燈,諸葛丞相是少有的勤勉官僚,每天要一直工作到凌晨才會少作休息。于是他請門童前去通報一聲,門童看了看他,臉上浮現出奇怪的尷尬表情:“楊參軍,丞相等您多時了。”
楊儀微微詫異了一下,抬腿朝屋子里走。他另外一條腿還沒邁進門檻,一抬頭,就立刻明白為什么門童的表情如此奇特了。
只見諸葛丞相端跪在一張紅檀案幾之后,身披御寒用的絨裘,手搖白鵝扇;在他旁邊站的是一個身披甲胄的黑臉膛大漢,正是魏延魏文長。
“……………………”
楊儀和魏延目光交錯,兩個人都沒有說話。與楊儀不同的是,魏延臉上掛著一絲遮掩不住的得意。諸葛丞相放下鵝毛扇,雙手攤開向下擺了擺,示意兩個人落座。楊儀反應比較快,先跪到了左邊,魏延只好選擇了右邊。
“威公,今天在第六弩機作坊的事,我已經聽說過了。”諸葛丞相和藹地說道,楊儀將身體前傾,急道:“丞相,不要聽魏延的一面之詞,那個家伙分明是在袒護下屬犯罪!”
魏延眼睛一瞪,“霍”地站起身來叫道:“你鼠輩,你想惡人先告狀嗎?”楊儀不理他,繼續對諸葛丞相說:“靖安司的人是循正常程序要求檢閱戶籍,結果黃襲以種種理由刁難,不僅打傷調查人員,還非法羈押,簡直不把律令放在眼里。”
“少再這里胡說八道!分明是你們要強行闖入,干擾我軍作戰準備工作。”
魏延嚷道,看他的表情,就象是要吃了楊儀一樣。諸葛丞相趕緊拿起鵝毛扇橫在兩人之間,語氣加重:“你們兩個,都給我冷靜點!”兩個人這才悻悻跪回去,魏延還把手按在佩劍把上,作勢要拔劍嚇唬楊儀。
“現在我們最大的敵人是北方的曹魏,需要全軍上下齊心一致,才能取得勝利。你們兩個整日內斗,在蜀軍內部制造對立,這豈不是讓親者痛而仇者快嗎?”諸葛丞相語氣溫和,態度卻十分嚴厲,“靖安司和軍器諸坊雖然分工不同,但都是為皇帝陛下效忠。弩機作坊的事情,就是個誤會。”
諸葛丞相為這件事定了性,但楊儀不甘心,仍舊辯解道:“丞相,大概您還不了解這件事的嚴重性。目前有身份不明的魏國間諜在南鄭活動,伺機要偷取我軍最新型弩機技術。如果不盡快揪他出來,恐怕后果不堪設想。”
魏延冷笑一聲,做了個不屑的手勢:“那你們現在有什么成果?老子家的狗都比你們捉到的老鼠多……丞相,為了準備即將開始的春季攻勢,弩機等技術兵器在諸軍裝備所占的比例必須達到四成到四成五,軍器坊的生產進度一刻都不能耽擱。”
這次輪到楊儀不屑了:“庸碌之輩,若是我去管理,這個指標早就達到了。”
“呸!王平的無當軍前天很多人食物中毒,是誰供應的糧草,又是誰負責的質管?”
“誰知道呢,也許是什么人嫉妒王平將軍的功績,故意去給他下毒吧。”
楊儀別有深意地斜眼撇著魏延,胡子一翹一翹,顯然對自己的反擊很得意。兩次北伐,王平是蜀軍中唯一得到晉升的將領,而魏延不僅自己提出的軍事計劃被否決,而且也因蜀軍的敗北而被降職。軍中一直有流說魏延對王平懷有不滿。
魏延聽到他這句話,一下子勃然大怒,起身一腳踢開案幾,兩大步沖到楊儀跟前,伸出巨掌一把掐住楊儀纖細的脖子,“唰”地一聲拔出佩劍將劍刃橫在了他的咽喉處。
“你這狗奴才!你再說一遍?!”
兵鋒就在自己要害之處,楊儀的臉色一下子變成慘綠,嘴唇大幅度地顫抖著,卻什么也說不出來。諸葛丞相沒料到魏延動作這么快,先是一驚,然后才急忙喝道:“魏延!你在做什么!快把他放下來!”
聽到丞相的呵斥,魏延拿劍刃在他咽喉處比劃了一下,這才松開手。楊儀一下子癱在了地上,掙扎著爬到諸葛丞相身邊,驚魂未定地抱住小腿喘息道:“丞相救我,丞相救我……”剛才還洋洋得意的他現在一下子涕淚縱流,狼狽到了極點。做為一名終日只在后方與文書打交道的技術官僚,這種劍刃頂在咽喉的真實威脅感讓他的恐懼被無限放大。
“文長,持械威脅官吏,你該知道后果吧?”
諸葛丞相沉著臉斥道,這個鹵莽的家伙居然在他面前做這樣的事,丞相覺得就連自己的權威也被挑戰了。魏延聽了丞相的話,乖乖地放下佩劍,單腿跪在地上,做出服罪的姿態,眼睛卻一直盯著楊儀,津津有味地欣賞著他的丑態。
諸葛丞相低頭看看蠕動的楊儀,無聲地嘆了一口氣……
這件事第二天在南鄭城中不脛而走,很快人人都知道丞相府的楊參軍被魏延將軍嚇哭了,一時成為街頭巷尾最為熱門的話題。諸葛丞相并不想把這件事公開,于是只對魏延做了內部懲戒;不過魏延和其他軍人似乎把這當做一種榮耀,屢屢炫耀。
相對的,整個司聞曹和靖安司的人都覺得抬不起來頭,跟著這個上司一起丟人。不過這也不完全是壞事,做為這起事件的后果之一,軍方終于批準靖安司進入第六弩機坊調查工匠檔案——有人說這是迫于諸葛丞相的壓力,不過軍方的人堅持認為這是因為“看完雜耍后總該付帳的”。
無論怎樣,這對荀詡的工作來說是個正面影響。正好狐忠派來支援工作的兩名軍謀司情報分析員也前來報到,于是在二月二十七日,荀詡派遣他們前往第六弩機作坊,重新做戶籍分析。
在送走了他們之后,荀詡立刻派心腹去秘密召喚靖安司的都尉裴緒。他在心里一直醞釀著一個計劃,目前的工作沒有實質進展,他需要一個大突破,所以必須要主動一點才行。
裴緒今年二十五歲,籍貫是河東聞喜,從小隨父母移居益州,兩年前加入靖安司工作。除了幽默感以外,裴緒與上司還算有默契;他做事一絲不茍,擅于計算,一直負責行動組的計劃設計。除此以外他還會一些格斗的技巧與丹青繪圖,后一項據說是祖傳技藝。
“荀從事,您找我?”
裴緒一進門就問道,荀詡點點頭。裴緒今天穿的是一件素色的短襟,兩個袖口與手肘處都沾著墨水,顯然他剛才正在忙于圖上作業。
“你那邊工作忙的怎么樣了?”荀詡叫人給他上了一杯茶。
“還算順利,已經繪好了南鄭三個城區的地圖,只是因為分率設定太高,所以進度比較慢。”
“呵呵,你的制圖技藝果然精湛,連諸葛丞相都稱贊不已。”
裴緒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謙遜地回答:“哪里,這都是我河東老家世代相傳的‘制圖六體’,我只不過是加以應用而已。”
他們都不知道,在距離他們一千多里以外的河東聞喜,裴緒同族一位叫裴秀的五歲少年將在幾十年后將“制圖六體”發揚光大。
一杯茶喝完,荀詡切入了正題,他把自己的計劃透露給裴緒。裴緒聽完以后,頗有些震驚,他不敢相信似的望著荀詡,半天沒有說話。
“你覺得這計劃可行嗎?”
聽到荀詡的問話,裴緒艱難地點了點頭:“從技術上來說,是沒有問題的。可您也知道,現在這種環境之下,風險太大了,昨天不才剛鬧出楊參軍的事情?現在再去刺激軍方……”
“風險總比兵出子午谷小一點吧”荀詡笑著說。兵出子午谷是一個蜀中的典故:在第一次北伐開始前,魏延曾經提出取道西漢水下游的子午谷襲取長安的計劃,這個計劃因為風險太大而被諸葛丞相否決。從此“兵出子午谷”在蜀國就成為高風險的代名詞。
“但這牽涉到五斗米教,馮大人知道這件事嗎?”
“我告訴他我不會碰五斗米教……”荀詡狡黠地笑了笑,“不過我沒保證不去調查他們。”裴緒開始覺得額頭有汗水流下,自己的這位上司有些膽量太大了。
荀詡又為他倒了一杯茶,誠懇地說:“叔治,我只是想盡快把老鼠揪出來,其他一切問題都是次要的,你必須要協助我。”面對這個要求,裴緒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年輕人的激情占了上風:“好的,我會盡力而為。”
“很好,多謝了。你立刻去行動組找幾個可靠的人,就說執行保密任務,把他們叫過來。你們將組成一個獨立的行動組,只向我負責。”
“明白了。”
“你預估一下可能的形勢,盡快擬訂幾份不同情況下的行動備案。必要的裝備我會調撥給你。”
“好的,需要細節嗎?”
“暫時不需要,我會親自去處理前期工作,完成以后你們再商議具體的行動細節。”荀詡說到這里,強調道:“這一切都必須在保密狀態下進行,即使是靖安司的其他人也不能知情。如果被馮大人知道,那就肯定夭折了……當然,你放心,我會承擔一切責任。”
“一切都為了漢室的復興。”裴緒嚴肅地回答。這句口號自第一次北伐以來,一直為廣大少壯派的軍官與官吏所喜歡。
“很好,你去準備吧。”
“還有一個問題。”
“是什么?”
“我們行動組的代號是什么?”
“……呃,第五臺吧。”
靖安司編制一共有四個臺,第一臺分管盯梢、監視與搜集情報;第二臺分管鑒定筆跡、文書以及心理畫像;第三臺負責具體的追捕行動;第四臺則提供后勤支援和與其他司的聯絡應接工作。荀詡的意思很明顯,裴緒的這個組將是靖安司內隱形的第五臺。
裴緒走了以后,荀詡又處理了幾件其他的工作,各地目前核查戶籍的工作還沒完成,關卡也沒有可疑人物的報告,潛伏在魏國的“黑帝”陳恭下一份情報預定要三月份才能到手。荀詡看的眼睛發酸,不得不擱下卷宗揉揉眼睛,不由得嘆息一聲:他一直覺得靖安司的工作就象是清道夫,無論怎么辛苦勞動別人都看不出來,可一旦罷手不干,別人就立刻看出來了。
他看看外面天色,起身從身后的竹架上取出一個木盒,里面裝的是一疊裁成八寸見方的謙帛,這是荀詡一直以來從自己俸祿中節余出來的私人收藏。他取出一張小心地鋪到案幾上,然后提起毛筆開始寫起信來。這不是公文也不是報告,而是寫給他成都妻兒的家書。
對荀詡來說,這就是最好的休息了。
到了下午,荀詡命人給成蕃遞了一張帖子,說希望能夠一起喝一杯。后者愉快地答應了。
荀詡選擇的吃飯地點是在自己家中。他一個人住,從來不開伙,直接從外面訂了酒菜送到家里。成蕃和酒菜差不多同一時間抵達,一進門就大贊酒香。兩個人互相寒暄了幾句,就開始推杯換盞起來。
酒過三巡,成蕃面色微紅,扯開前襟,沖荀詡又舉起了杯子:“孝和啊,你怎么今天想起來找我吃飯?”荀詡笑著拿起銅勺為他又斟了一杯酒,這才說道:“實不相瞞,我這一次是想請你幫個忙。”
“哦哦,說吧,只要我老婆不反對,一定幫到底。”
“是這樣,您和馬岱將軍關系不錯吧?”
“是啊,我也是扶風茂陵人。不過我這一支很早就入蜀了,不象馬超、馬岱一族差不多都死完,呵呵。”
荀詡看看左右無人,對成蕃說:“我想請你為我引薦一下馬岱將軍,我想跟他交個朋友。”
“什么?!”成蕃聞大驚,抬起頭來直視著荀詡,“孝和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