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室除了文書箱子與必要的屏風、案幾、燭臺、香爐以外,并沒有其他的物件。如果在這里沒有的話,那么只有一種可能了。荀詡想到這里,把頭向上抬去,看到屋頂那根粗壯的大梁。
記室是一棟獨體建筑,雖然它的內部分隔成了前、后兩部分,但頂棚結構卻是一體的。一道大梁自上方貫穿著前后兩室。
“快守住門口!”
荀詡急忙回頭大喊,在門口附近的兩名靖安司“道士”聽到長官聲音,連忙左右張望,卻什么都看不到。猛然之見,這兩個人感覺到頭頂一陣古怪的聲音,一抬頭,卻見到一團黑影從天而降,一下子砸到了他們身上。只聽兩聲慘呼,那兩個人被重重砸倒在地。大梁距離地面有幾丈高,一個百十斤的人跳下來,其去勢之沉重,足以要人命了。
因為有他們兩個倒霉鬼當墊子緩沖,黑影反而沒有摔傷。他從兩個人身體上爬起來,飛也似地沖出了門口。
荀詡立刻呼叫屋子里所有人出門去追,同時心里暗暗驚佩。從記室地面到屋頂大梁有三丈多高,這個家伙居然可以在這么短的時間內攀緣上去,然后順大梁爬到門口上方,巧妙地利用高度砸倒兩個人然后逃走,無論其敏捷程度還是急智都相當驚人。
不過這對于形勢并無多大改善,原本在討論捉狼的那些總務衛士現在全在門口守著,一見黑影沖出屋子,都拿起武器逼上去。黑影見無路可逃,情急之下甩出一枚銅針扎中了旁邊沖過來的一名衛兵,然后趁那名士兵倒下的空檔朝北側耳房走廊方向沖去。
這時另外兩名衛兵從左右兩個方向撲過來,黑影腳不松勁,在奔跑途中以巧妙的角度閃過他們的攻擊,一拳一腳,干脆利落地把這兩個人打翻在地,儼然也是一位搏擊的高手!沖住記室的荀詡剛好看到這一幕,心里懊悔應該將高堂秉帶來,他的五禽戲一定可以制服的了這個家伙。
黑影這時候已經逃到了墻下,他飛快地順著剛才預備好的繩子爬上墻頭,跳去了另外一側。尾追他到圍墻底下的士兵們一籌莫展,他們沒辦法爬上去。荀詡見他的身影消失在墻頭,也不著急,只是揮揮手,率領靖安司的“道士”與總務衛兵朝大門跑去。
黑影跳過高墻落在地上,他顧不上揉一下發麻的腳面,扭身要跑。這時只聽一陣震耳欲聾的鑼聲陡然響起,在北墻東邊一下子沖出來七、八名全副武裝手持長矛的士兵,他們站成兩排,“喝”地一聲將長矛挺直,組成一道尖利的墻壁,將黑影唯一的逃脫路線完全堵死。
這是荀詡預先埋下的一手,他在沖入記室的同時也派了兩隊人馬前往南北兩側高墻外圍警戒,以備萬一。結果北側的警戒果然起了關鍵性作用。
即使黑影搏擊能力再強,也無法與七名全副武裝的士兵對抗,他遲疑地停住了腳步,似乎被震懾住了。這時荀詡又帶著大隊人馬從正門繞到北墻東頭,讓原本就堅不可摧的人墻更加厚實。而北墻的西邊盡頭則是一片陡峭懸崖。
前有追兵,后無退路,看起來黑影已經是逃無可逃,走投無路了。
“快快束手就擒,可以保你一條活路!”
一名士兵大喊道,其他士兵齊聲應和,氣勢驚人,聲音在空曠的夜里空山回響了很久。唯一沒出聲的是荀詡,他在一旁盯著這個仍舊不肯取下面罩的黑影,他終于有機會在這么近的距離仔細端詳他的對手了。
這個人的身材不是很高,甚至有些偏瘦小,但黑衣緊裹住的四肢勻稱精悍。雖然臉孔因戴著黑色的面罩而無法看清,一雙露在外面的眼睛卻射出銳利的光芒。對品評人物略有心得的荀詡知道,這個人絕不簡單。
這時黑影慢慢晃了晃身體,看起來舉止十分猶豫。荀詡示意士兵們不要動,給他點時間思考。
大約僵持了三分之二柱香的時間,黑影做了一個投降的手勢,然后慢慢解開上衣,主動將插在腰間的圖紙、銅針和其他一些小器具一件一件地丟在地上。看起來他已經完全絕望,打算放棄抵抗了。
將這些東西扔完以后,黑影高舉起雙手,荀詡見狀松了一口氣。不料黑影舉著雙手并沒有朝前走,而是面朝著荀詡,一步一步地向后退去。每一步走異常謹慎,卻又堅定不移。
荀詡忽然覺得有些不妙,他讓身邊的人立刻過去拿住他。于是四名士兵和一名靖安司的“道士”卷起袖子,對著黑影走過去。黑影雖然仍舊高舉雙手,后退的速度卻又快了幾分。荀詡見狀,知道他必然是另有圖謀,急命那五個人盡快上前。
五個人腳步加快,在下一個瞬間卻突然全蹲在地上,抱住腳發出痛苦的*聲。
黑影趁這個空隙猛地轉過身去快跑,幾步沖到了北墻的西側盡頭的懸崖邊緣,毫不猶豫地縱身翻入那漆黑一片的險峻峭壁之下……
“可惡!”
荀詡這才反應過來,他氣的大叫一聲,一把搶過身邊人的火把沖過去。可是已經太晚了。他沖到峭壁邊緣,卻只來得及看到眼前深不見底的深淵和谷底隱約傳來的隆隆聲,想來那是隨魏國間諜一起掉下去的石頭撞擊巖壁的聲音。
荀詡悻悻離開峭壁邊緣,回到北墻外側,看到那五個人兀自坐在地上各自捂著腳*。他走過去俯下身子一看,發現他們的腳板上各扎了一個四角扎馬釘,這比一般的扎馬釘要小,顯然是特制來對付人類用的。
剛才黑影故意裝做繳械的樣子將這些東西拋在地上的,是早就打算用它們來阻礙追兵行動。因為天黑光線差,荀詡他們竟然都沒有注意到這一點。
“你們先回屋子養傷。”荀詡懷著惱怒命令道,“其他人跟我去山崖下找尸體,現在!”
“可是,這么晚了……”其中一名士兵想說什么,但他一接觸到荀詡怒氣沖沖的眼神,就把后半截話咽下去了。荀詡事先對各種可能性都做了估計,唯獨沒有估計到這個間諜會跳崖自殺,他沒想到這個人會絕到這種程度。
“魏國居然有這么堅貞的間諜嗎?”
荀詡一邊這樣感慨著,一邊帶著二十個人連夜從半山腰走下山麓,然后轉到山邊另外一側的峭壁底部去搜尋尸體。
山路崎嶇,搜索隊光是走到那里就花了一半個時辰。峭壁底部是一大片寬闊的亂石堆,雜草叢生,在黑暗中搜索工作進展的相當艱苦。一直到了黎明時分,才有人在一處草窠中發現了一件沾了一些血跡的黑色布衣。
“不會吧……從這么高的地方跳下來還能活著?”
荀詡抬頭朝著峭壁頂上望去,那里似乎高不可及。這時候旁邊一個士兵說:“我看這峭壁雖然陡峭,但還是有些緩坡,是不是他借著山勢滾落下山,所以只是受傷而已?”
“別說不靠譜的事情!”旁邊一個人斥道,“這可能嗎?這么陡的地方,只要哪塊凸石沒避開,他就死定了。”那士兵趕緊縮了縮脖子,怯懦地表示也只是隨口一說。
“可是,難道尸體自己會走?”第三個士兵提出疑問。
荀詡沒發表自己的看法,他只是皺著眉頭仰望著峭壁默不作聲。雖然從哪個角度看,從峭壁上滾下來都是必死無疑,但沒有找到間諜的尸體卻也是一個鐵一般的事實。難道真的有人可以從這么險要的地方滾落下來而不死的嗎?
荀詡沒有穿越時空的眼光,他不會知道,三十四年以后,魏國將會有一位將軍率領他的部隊在陰平做了同樣的事情,他們非但沒有摔死,反而一直攻至成都,蜀漢因此而滅亡。
“荀從事!”
忽然一個士兵跑過來喊道,荀詡注意到他的手里捏的是一片布片。
“怎么了?”
“您看這個!這是在那件黑衣服里襯發現的。”
士兵將布片遞過去,荀詡接過去一看,渾身一震。這布片上畫的是一道簡單的符令,荀詡認出來這個是天師保心符,是每一個五斗米教教徒縫在內衣襯里用來卻邪防災的。在那件黑衣服上發現這樣的符令,其意義可以說是不自明的…………
…………在五里以外的山坳之中,黃預和手下的教徒們趕著幾輛大車悄無聲息地朝山里走去。大車上擱著幾個大籠子,昨天的野狼就是從這些籠子里放出去的。在最后一輛大車上還躺著一個人,這人身上蓋著張席子,面色蒼白,仿佛剛剛遭逢了一場大難一樣。
黃預吩咐了領頭的車夫幾句,然后登上最后一輛馬車,關切地拿出一個盛滿水的皮囊送到那人唇邊。
“糜先生,糜先生,你可好些了嗎?”
糜沖睜開眼睛,抬起右手對黃預做了一個無事的手勢。他雖然受了一點傷,但神智仍舊十分清醒。
昨天晚上他從峭壁上滾落下來之前就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置于死地而后生。那段山壁雖然陡峭,坡勢卻沒有想象中那么陡,凸起的巖角和枯樹相當多。糜沖掉落了十幾丈后,掙扎著用雙手摳住了一塊石頭,勉強阻住了落勢。荀詡聽到的隆隆聲,其實是他故意踢下山去的石子。等荀詡離開懸崖邊緣以后,糜沖調整了一下姿勢,攀著樹枝與石頭一點一點朝谷底降下去。
他知道荀詡一定會前往谷底查看,于是動作不得不加快。距離地面大約還有十丈的時候,糜沖實在支持不住,手中一松,整個人直直摔到了地面上。所幸落下去的地點是個草窠,比較柔軟,沒有要了他的命——盡管如此,糜沖的腰部仍舊被尖利的石塊劃傷,鮮血浸透了他的黑衣。
糜沖沒有做任何停留,他忍住傷痛,大概判別了一下方位,把礙事的衣服脫掉,踉蹌著朝事先約定好的接頭地點走去。當他見到黃預的時候,身體差不多已經到達極限了。又驚又佩的黃預趕緊將他扶上車,然后催著馬車離開。
黃預看糜沖精神無恙,替他稍微號了一下脈,將皮囊留在他的身邊,重新坐回到打頭的馬車上去。車夫問道:“糜先生怎么樣了?”
“精神很好哩。”黃預長舒了一口氣。
“糜先生還真是不得了,從那么高的山上摔下來居然都安然無恙。”車夫覺得很不可思議。
黃預嚴肅地點了點頭,將手放到胸口,他的衣服里襯也有一片天師保命符:“這是張天師在天之靈保佑啊。吉兆,看來我們的計劃和理想一定會成功的。”
“可那份圖紙不是還沒得到嗎?”
“這只不過是個小挫折罷了。”黃預的語氣里充滿了信任與自信,“糜先生最終一定會成功的。他是個天才,而天師站在我們這邊。”
黃預的預糜沖并沒有聽見,他正一動不動地躺在車上凝望著碧藍的天空,眼神中流瀉著難以名狀的思考。(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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