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陣清冷的夜風吹過,遠處漆黑的密林之中傳來幾聲凄厲的烏鴉叫聲。這個一心重建五斗米教的漢子把身子慢慢蹲在地上,頭埋在兩腿之間哽咽起來。開始只是小聲的嗚咽,接著聲音越變越大,最后變成了號啕大哭。這讓在場的所有人都不禁有些惻然。
荀詡也蹲下身子,充滿憐憫地望著這個人,俯在他耳邊小聲道:
“我們來做個交易吧。你告訴我糜沖有可能的藏身地點,我將保證不對你們剩余的五斗米教徒進行搜捕。”荀詡還特別一字一頓地強調,“外加糜沖的一條命。”
黃預聽到這些話,蹲在地上開始沒有做聲。過了好長一段時間,他才仰起頭深深吸了一口氣,又把頭埋回雙腿之間,頹喪地吐出兩個含糊的字來:
“燭龍。”
“什么?你說什么?”荀詡沒聽清楚,急忙側過耳朵去聽。
“燭龍,糜沖肯定會去找他。他是你們南鄭的高官,一直在幫我們。”
“你知道他的名字和職位嗎?長相也行?”荀詡拼命按捺住心中的激動。
“我……我不記得了……”黃預迷茫地抬起頭看了看四周,眼神沒有了一絲活力,“我只在神仙溝見過他一次,而且他們會面的時候我在放風,沒有看到他的臉。”
“神仙溝?”
“是的,那里似乎是他們接頭的其中一個地點。”
黃預有氣無力地說,伸出一條胳膊指了指遠方,荀詡順著他手指朝著那方向望去,卻只能看到一片如墨的夜色……
……在超越荀詡視線的遠方延長線上,糜沖正置身于神仙溝的黑暗之中,安靜地等候著。穿行于廢棄軍營殘垣之間的夜風發出詭秘的嗚咽,站在神仙溝低凹盆地的人在這樣的夜里仰望天空,會有一種被四周吞噬的錯覺。
他并沒有等待多久,很快從廢墟外圍傳來一陣從容不迫的腳步聲,然后燭龍從黑暗中走了出來。兩個人見面簡單地拱了拱手,燭龍開門見山地問道:
“都辦妥了?”
“一切都按照既定計劃。”
“圖紙現在哪里?”
“已經和諸葛亮進攻武都、陰平的情報一并送到了中繼點,現在應該已經出發了。”
“很好。”燭龍露出欣慰的笑容,“你這一次干的非常出色。”
“天佑我大魏。”糜沖簡單地回答道,表情并沒有顯得有多么興奮,似乎他剛剛只是完成了一項簡單的例行任務。他身上的粗布青衣上沾滿了塵土與白色的擦痕,還有數處磨破的痕跡,很明顯這是在軍技司通風管道中留下的紀念。糜沖說:
“當時我在總務失手的時候一度以為沒有希望了,幸虧閣下及時調整了策略。”
“呵呵,只可惜了黃預,不過為了皇帝陛下,這些犧牲是必要的。”
“唔。”
燭龍走到糜沖跟前,望了望天上遮住了月色與星光的陰云,不勝感慨地說:“你在漢中的使命也差不多結束了,我這就安排送你回家,為這次行動收尾。”
糜沖“唔”了一聲,面無表情的臉稍稍松弛了一點。他自從二月二十日進入蜀國境內以來,到今天已經足足十四天,預定任務已經完成,是時候撤離了。
燭龍拍拍糜沖的肩膀,示意帶他去做最后的撤退準備工作,于是兩個人并肩朝著廢墟外面走去。燭龍一邊走一邊對糜沖說:“你的撤退路線是從南鄭東側沿沔水途經城固、洋縣一直到達安陽,在那里會有人接應你回到魏興郡。然后你就可以到瑯琊、穎川或者你想去的任何地方安心渡上幾個月假。”糜沖聽到這句話,笑了笑,什么也沒說。
當兩個人繞過一堵坍塌了一半的磚墻時,燭龍忽然放慢腳步。他從懷里悄悄地掏出了一把特制的青銅匕首,從背后猛地勒住毫無防備的糜沖,干凈利落地割斷了他的喉嚨。糜沖掙扎了幾下,不再動彈。燭龍這才慢慢將糜沖的身體放倒在地,背面朝上。
“對不起了,這是郭將軍的最后指示。”
燭龍將匕首重新揣回到懷里,對著糜沖的尸體淡淡說了一句,轉身離開,很快就消失在黑暗中。
半個時辰以后,荀詡才帶著一隊士兵趕到神仙溝。他命令士兵們把守住盆地的各個出口,然后親自率領著五、六名精悍士卒進入溝中的軍營廢墟搜尋。
“難道這一次又晚了不成?”
荀詡望著眼前的斷垣殘壁,心中暗想。這片廢墟在墨色夜幕的渲染之下顯得格外蒼涼死寂,空洞的安靜洋溢在每一個角落,完全不象是有一絲人的氣息在里面。
忽然,他鼻子里聞到一股血腥的味道。荀詡立刻象只刺猬一樣豎起了全身的刺,精神高度戒備起來。他和幾名手下循著這股味道謹慎地在在廢墟里轉來轉去。血腥的味道越來越濃烈,最終他們在一堵墻壁的旁邊發現了糜沖的尸體。
尸體原本呈俯臥的姿勢,荀詡將它翻過來,發現在尸體的喉嚨上有一道很深的傷口。死者的氣管被割斷,地面和死者的前頸部都沾有大量已經凝固了的暗紅色血跡。從血液凝固的程度判斷,死者死亡應該是不久前的事。
荀詡叫人提一個燈籠過來照到尸體臉部。死者的表情還保持在臨死前那一剎那的驚愕,這張臉荀詡從來沒有見過。荀詡上下打量了一番這具尸體,俯下身子,叫旁邊士兵把燈籠放低一點。他注意到死者的衣服有些蹊蹺,在雙臂和后背的位置都有數道醒目的灰白色擦痕。荀詡用拇指和食指從擦痕上捏了一些細微的粉末用指尖輕輕搓動,最終得出了一個結論:
這個死者是糜沖。那些粉末是軍技司山洞特有的石質,而能在身上沾滿這種擦痕粉末的人,唯有今天從通風口爬進去盜竊圖紙的糜沖。
這個結論讓荀詡感覺如有被天雷劈中,他一瞬間很想一拳捶到尸體上,好發泄一下心中極度的憤怒。他費盡辛苦好不容易才有機會再次接近這名間諜,卻沒想到又一次被這個人逃掉了,而且是永遠地逃掉。
如果這是糜沖的話,那么殺死他的人只能是燭龍。荀詡想到這里,急忙去搜檢糜沖的衣服,結果里面除了幾根青稞麥穗以外什么也沒有。
毫無疑問,圖紙已經被糜沖傳送出去了,然后喪失了價值的他則被燭龍干掉滅口,以免在返回途中被捕泄露出燭龍的真實身份。魏國情報部門的這種冷血手法令荀詡不寒而栗。
荀詡沮喪地從尸體旁邊站起來,神情有些恍惚。他一直以來都在努力地向真相邁進,但最后還是差了最后一步。死尸躺在地上一動不動,仿佛是在嘲弄他的無能。荀詡懊惱地用腳狠狠地踢了踢糜沖,當他想踢第二腳的時候,腦子里電光火石之間爆出了一個念頭。
“青稞麥穗?”
他看到尸體上的那幾根青稞麥穗,不禁“啊”地大叫出來,把周圍的士兵嚇了一跳。
傳統上來說,蜀漢用于戰馬、運輸畜力的飼料主要由燕麥、黑豆、麥秸以及打來的雜色野草為主。其中燕麥和黑豆主要供應戰馬以及勤務期間的畜力,后兩種則為后方牲畜日常飼養時的主要口糧。但是當蜀軍在漢中西北靠近涼州的地區采取軍事行動時,考慮到當地氣候以及環境,蜀軍會特別配給青稞草料給騎兵部隊,以保證其戰斗力。
漢中本地并不出產青稞,但為了讓戰馬保持口味,所以蜀軍也設立了幾個特別草料場囤積青稞谷物。這些儲備在和平時期用于戰馬的適應性訓練;而一旦在涼州或者漢中西北靠近羌境地區爆發戰事,這些谷物則做為蜀軍的先期補給運送到前線。
換句話說,糜沖身上的青稞麥穗只能是來自于一個地方,就是蜀軍的特別草料場。目前諸葛丞相正打算要對漢中西北地區用兵,這些特別草料場的青稞將會與蜀軍先頭部隊一起首先運抵魏蜀兩國的邊境地區。
荀詡仿佛又看到了黑暗中的一道光芒。他猜到了,糜沖前往特別草料場的目的一定是為了交接圖紙,然后由另外的人攜帶圖紙跟隨運輸青稞的車隊前往前線,然后伺機潛回到魏國。這個計劃很完美,圖紙攜帶者可以大搖大擺地穿過蜀國國土前往邊境地帶而不受任何阻攔——誰會去攔截軍方的補給部隊進行檢查呢?
想到這里,荀詡“騰”地一下子跳起來,全然不顧自己因長時間騎馬而造成的雙髀酸疼,命令除了留下兩個人看守糜沖的尸體以外,其他人全部立刻撤出神仙溝,火速趕往特別草料場。
蜀軍在南鄭附近設立的青稞草料場一共有三處,荀詡分別派遣了四名靖安司的“道士”前往其中的兩處分場,而他則徑直趕去最大的青稞草料場。
這是靖安司攔截圖紙最后的機會了。
此時已經接近午夜,南鄭附近的大路上漆黑一片,空曠的路面只聽到靖安司急促的馬蹄聲與騎士的呵叫聲。讓人不禁有些同情這些疲于奔命了整整一天的人們。神仙溝在南鄭西側、褒秦道在南鄭偏東,安疫館在南鄭北面,而這個草料場則位于南鄭正南,今天荀詡可以說是足足圍著漢中中心繞了一大圈。
當荀詡抵達了草料場大門的時候,他的心“忽“地沉了下去。草料場里面那幾十個堆起高高的谷垛消失了,兩扇大門敞開著,門前的路面上星星點點灑著許多的馬糞與麥穗顆粒,還有縱橫交錯雜亂無章的車轍印。
很明顯,運送青稞的車隊已經出發了。
荀詡沖進草料場的看守室,把里面兩個睡的正香甜的老卒搖起來,問他們谷料到底被送去哪里了。其中一個老卒揉揉惺忪的睡眼,回答說:“昨天午后開拔的,這會兒恐怕已經到勉縣地界了。”
“還好,不算太遲……”荀詡心中一寬,勉縣距離南鄭不算太遠,如果快馬趕過去的話,可以追的上。
但棘手的是,草料場是軍方單位,如果不預先知會軍方的后勤部門而擅自攔阻補給車隊,那搞不好會是殺頭的罪名。荀詡知道讓軍方批準這件事絕非易事,但事到如今只能硬著頭皮上了。
于是荀詡離開草料場,直奔回南鄭。丞相府日夜都有諸曹屬的值班官吏,如果夠幸運從他們手里得到批條,荀詡就可以連夜趕到略陽去對補給車隊進行檢查,阻止圖紙離境。
糧田曹今天值班的是一個二十多歲的青年官吏,荀詡趕到的時候,他正百無聊賴地捧著本《春秋》打瞌睡。青年官吏一聽荀詡報上身份,臉上露出一半惶恐一半猶豫的神情,惶恐是因為對方比自己級別高許多,猶豫則是因為軍方與靖安司勢同水火。
“請問您有什么事?”青年官吏謹慎地問道,同時兩只手在案上四處找毛筆。
荀詡氣喘吁吁地嚷道:“我們懷疑昨天中午從青稞草料場發出的補給車隊里被人夾帶了重要的圖紙,希望貴曹能盡快發出調令讓他們折返南鄭,接受檢查。”
“哎呀,這可是件大事!”
“是啊是啊,您明白就好。”荀詡看到青年官吏驚訝的表情,覺得應該有希望。青年官吏鋪好一麻紙,拿起毛筆問道:
“那到底是哪一輛車,或者是哪一個人涉嫌挾帶圖紙?”
荀詡楞了一下,然后回答:“現在還不清楚,所以我希望能讓整個車隊返回,以免有所遺漏。”
青年官吏聽到這里,把毛筆擱下,做了一個無能為力的手勢:“荀從事,那實在是抱歉了,我沒有這個權限調回整支車隊。您知道,這支車隊是我軍的先發糧隊,關系到我軍戰略部署能否順利展開。若想讓整個車隊返回,必須得有諸葛丞相、魏延或陳式將軍至少兩個人的簽字。
荀詡心急火燎地叫道:“那根本來不及,這件事必須立刻進行!”諸葛丞相和陳式兩個人目前不在南鄭,想得到魏延的準許比讓蜀軍打到洛陽還難。
“這就不是小人能決定的了,或者等到明天早上我給您請示一下魏延將軍?”
“這可是關系到我軍軍事機密是否泄露!”
“可這也關系到我軍此次軍事行動的成敗。”青年官吏軟中帶硬地回擊道,雙手抱在胸前,顯然是沒得商量。
“燭龍或者糜沖真是可怕的家伙……”荀詡心想暗自罵道,“他們算準了這隊補給部隊沒有人敢攔截,這才放心地將圖紙夾在其中。”
糧草的及時輸送是贏得整個戰役的重要基石,尤其是對于要跨越秦嶺做戰的蜀軍來說,補給至關重要。因此蜀軍歷來極為重視糧草的運輸問題,法令也相當嚴峻,即使遲到一日,押糧官也會被以“延誤軍事”的罪名處以軍法。象這種要求整支先發補給部隊返回的舉動,就等于推遲了整個戰役的發起時間,就算荀詡有十個腦袋也都砍光了。
更何況荀詡除了手里的青稞麥穗以外,沒有其他任何確鑿證據。
“沒有別的解決辦法嗎?”
“最起碼,您要有楊參軍與魏將軍的批準。他們明天一早就會上班。”
“好吧,我等。”
不甘心的荀詡立刻要來紙筆,寫了一份措辭嚴厲的申請書。到了早上,糧田曹的主管剛剛上班就被這個急的發瘋的靖安司從事攔住;這名主管也不敢做主,于是就把荀詡的申請同時上呈給了楊儀與魏延兩個人。
申請書遞上去以后,荀詡心急如焚地在糧田曹里轉來轉去;有好心的小吏給他送來一碗肉羹做早點,他也不吃,只是神經質似地望著門外。現在每耽擱一個時辰,補給車隊就向著西北開進數十里,圖紙被送去魏境的可能性也就多了幾分。這是他最后的最后的機會,十幾天的艱苦調查已經到了這一步,荀詡不希望在快要邁到終點的時候被人截住。
一直到了中午,負責傳送文書的書吏才匆忙地跑回來。荀詡甚至沒等糧田曹主管接過文書,就一把搶過來撕開看。
荀詡盡管早就預料到了文書的結果,但當他親眼見到時還是臉色煞白,強烈的挫折感讓他幾乎戰立不住。
這一次楊儀魏延兩個人的意見倒是難得的一致:楊儀批示說前線補給本來就很緊張,不能為一件未經確認的懷疑就妨害整個補給線的運作;而魏延的批示比荀詡的措詞還要嚴厲,不僅一口拒絕了他的請求,而且指責荀詡糟糕的工作是導致軍技司失竊的主要原因。
最后一扇大門在荀詡眼前轟然關閉了。
荀詡一不發地把公文揉成一團丟進桶里,然后推開了站在一旁的糧田曹主管,精神恍惚地離開了糧田曹。屋外陽光明媚無比,他渾然不覺,只是失魂落魄地走在路上,喃喃地念著兩個字給自己聽。
輸了。
即使他成功地在總務阻止了敵人的陰謀;即使他成功地瓦解了漢中的五斗米教網絡;即使他成功地抓出了企圖潛逃的弩機工匠;即使他最終促成了——間接地——糜沖的死亡,仍舊是完敗。圖紙的泄露讓這一切勝利變的毫無意義。他還是倒在了距離勝利最近的地方。
一股失望與失落的情緒從荀詡心里流淌出來,逐漸延伸到四肢百骸,讓他忽然之間感覺到疲憊象山一樣壓下來。不僅是那種連續奔波數日的肉體上的疲憊,更是心理上源自于挫折感與郁悶的心力交瘁。
荀詡拖著沉重的步伐返回“道觀”,對所有湊上來問候的同事與部屬都沒有理睬,徑直返回了自己的屋子,把門重重地關上。
“道觀”外面的陽光依然明媚,太陽金黃色的溫暖光線普照南鄭城,普照整個漢中,也毫無偏頗地普照著秦嶺以北的隴西大地…………
建興七年三月七日,蜀漢司聞曹靖安司阻止弩機技術流失的行動宣告失敗;自二月二十四日立項開始到失敗,一共是十一天。(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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