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敏見荀詡沒有語,覺得很得意,認為已經控制住局面了,于是繼續慢條斯理地問道:“這件事姑且不說,我們來談談別的。三月二十六日,你與第六弩機作坊的黃襲將軍發生過沖突。能詳細談談嗎?”
“哦,那場架我們打輸了,真抱歉。”
“沒問你這個,我們想知道為什么會起沖突。”來敏壓著怒氣糾正荀詡。
“因為他在二十五日非法扣押了我們前去調查的兩名人員。”
杜庸聽到這句話,一下子來了精神;他拿出一封公文遞給荀詡看了一眼:“魏延將軍的批文是不是這一張?”
荀詡端詳了一下,點點頭。這張不是原件,而是手抄件,但內容一字不差。
“這上面說在日常期間特許進入軍技司及軍器諸坊,而二月二十五日第六弩機作坊已經轉為戰備生產軌道,這一點你在派遣部下之前確認過了嗎?”
“沒有,這不過是文字游戲。”
杜庸的頭立刻大搖特搖:“荀從事你此就差了,孔子有云:沒有規矩,不成方圓。公文格式都是古有定制,用來匡扶綱紀,荀從事是不是太輕視了?”
沒等荀詡回答,來敏又接上來一句:“你是否承認你沒有注意到批文上的這一點?”
“好吧,是的。”
“就是說,你因為對公文理解的錯誤,在不恰當的時候派人強行進入作坊,結果導致了司聞曹與軍方的誤會,一度引發了混亂。”
“哦,你指的混亂是什么?”荀詡狡黠地盯著來敏。來敏被荀詡的反問噎住了,在這樣的場合下,他當然不能提楊儀被嚇哭的事,只好含糊地說了一句:“總之,因為你的疏忽,讓兩個部門產生了敵對情緒。”
“哧!”荀詡不屑的“嗤”聲劃破屋子里沉滯的空氣,他懶得回答這個問題。
大概是覺得這個話題繼續下去,怎么也繞不過去“楊儀失態”這件事,很難把握;來敏和杜庸不約而同地朝劉敏與姜維望去,劉敏側耳聽了聽姜維的意見,然后沖來敏搖了搖頭。于是來、杜二人沒敢繼續追究,直接進入下一個問題。
“二月二十八日,你曾經拜訪過馬岱將軍,對不對?”來敏這一次顯得胸有成竹。
“是的。”
“為什么要拜訪他?”
“因為我希望從他那里獲取一些關于五斗米教的情報,這對我們的調查工作至關重要。”
“你得到了嗎?”
“是的,我還請了馬岱將軍協助調查,誘出教徒。”然后荀詡把柳吉酒肆的前因后果講述了一遍。來敏覺得時機差不多到了,將身體前傾,盯著荀詡的眼睛問道:
“你在咨詢馬岱將軍的過程中,是否有使用不合適的手段?”
“我不明白您指的不合適手段是什么意思?”
“馬岱將軍是自愿協助你們的嗎?”
“是的。”
來敏露出“我早洞察了你的謊”的笑容,他大喝一聲:“但據我們所知,他是被你脅迫的!”這一聲完全沒有震懾到荀詡,他只是彈了彈衣袖,從容答道:
“我只是根據靖安司的監視記錄去找他,也許他與五斗米教徒之間有聯系,我能用的上。”
“結果呢,你是否確認馬岱將軍與五斗米教徒之間有無瓜葛?”
“沒有瓜葛,馬岱將軍是清白的。”
“根據記錄,那份監視記錄,是在去年就已經被司聞曹右曹掾馮膺歸檔封存,你認為這么做的理由是什么?”
“我想,大概是他認為這份記錄并無參考價值吧。”荀詡心想目前還是不要把馮膺的風流艷事說出去比較好。
“很好,換句話說,你在三月二十八日使用毫無價值的封存擋案去脅迫我軍的高級將領,威脅他與你合作。而事實上他卻是無辜的。是這樣嗎?”來敏得意洋洋地追問。
“我想您弄混了‘有瓜葛’和‘有聯系’的概念,馬岱將軍與五斗米教沒勾結,并不代表沒聯系,我認為……”
“是,或者不是?!”
“事實不錯,但我不認為這種表述是正確的。”
“如果馬岱將軍不從,你是否就要利用那份記錄捏造一個罪名給他?你們靖安司不是經常這么干嗎?”
“我反對這個指控。”荀詡猛地抬起頭,目光銳利地射向來敏,讓他不由得往后一靠,“您要知道,您剛才的發是對整個靖安司的侮辱。”
劉敏大概也覺得這個口無遮攔的老頭子說的有點過分了,不禁皺了皺眉頭,大聲地咳了一聲。來敏尷尬地中止了剛才那番慷慨激昂的演說,杜庸見來敏一下子不方便說話,于是主動對荀詡說:
“荀從事,無論如何,你確實為了一己之私而去脅迫馬岱將軍吧?我這里有馬岱將軍提供的證詞,他說你承諾如果他肯跟你合作,就不再追究他那份檔案的事。”
“左右是逃不掉的。”荀詡心想,于是點點頭:“不錯,我是這樣說過。”
“君子事人以誠,詭道非道。就算是普通人,也該以誠為本,以直待人;你與馬岱將軍同為朝廷重臣,蜀漢棟梁,本應精誠協作;現在同僚之間竟然發生這等監視脅迫之事,荀從事你覺得自己所作所為,是有悖禮法的嗎?”
“哦,您可能不了解我們靖安司的工作性質,我們工作的前提就是一切人都是不可信任的。”
“連我軍高級將領你都敢威脅,你還有什么不敢做出來的?”來敏這時恢復了氣勢。荀詡本想回一句更為尖刻的話,但是他忽然看到姜維的眼神似乎在警告他不要輕舉妄動,于是把話頭縮了回去。
來敏以為荀詡退縮了,于是決定乘勝追擊,他拿出另外一張紙,指著荀詡說道:“三月六日,第六弩機作坊的工匠前往安疫館進行身體檢查,在參商崖附近遭到了敵人的襲擊,一名工匠被劫走。兩個時辰以后,這一股匪徒在褒秦道口被埋伏已久的靖安司部隊抓獲,沒錯吧?”
“是的。”
“你怎么會想到去褒秦道附近設伏?”
“因為我們在敵人內部安插了內線。”
“即是說你事先已經知道敵人會偷襲工匠隊伍嘍?”
“不錯,而且精確到每一個細節。
“為什么你不當場阻止?”
“因為首腦人物和他們是在褒秦道匯合,我們希望能把他們一網打盡。”
“那你為什么不通知軍方?黃襲將軍說他對此毫不知情,沒有接到過任何來自靖安司的通知。”
荀詡聽到這一問題,暗自嘆了口氣。在得知黃預要劫弩機作坊工匠隊伍以后,他的確沒有警告軍方。他擔心軍方一旦有所防范,或者打算甩開靖安司單獨處理——這在以前不是沒有發生過——那就會讓最后的機會付之東流。荀詡知道這是違反規定的嚴重錯誤,但他別無選擇,只能對軍方隱瞞這一情報,以防止黃預覺察。
“我是怕他們知情后會影響整個計劃的展開。”荀詡謹慎地措詞。這時杜庸在一旁用譴責的口氣緩緩說道:
“你知不知道,在工匠逃亡中,有一名年輕的士兵遭遇襲擊而死?”
“哦?是嗎?我對此很遺憾。”
“這全都是因為你固執地認為軍方的知情會影響你的計劃。”
“不,這一不幸的損失并不在我們的預估之內……”荀詡低聲回答,對于這一結果他確實有些歉疚。
“但是他卻因為你的知情不報而死!”
來敏把紙重重地拍在案子上,他看起來義憤填膺:“這是否意味著,為了方便你的工作,你寧愿坐視我軍士兵的死亡?”
杜庸不失時機地補上一句:“荀從事,我幾乎不敢相信,在以仁德立國的漢國,竟然會有人這樣對待為復興漢室而奮斗的士兵們。”停頓了一下,他揚了揚手里的檔案,繼續悲天憫人:“那個孩子今年才十七歲,他為人和善,又孝順自己已經五十多歲的母親。他在軍隊蹴鞠隊里打四分衛。他大概到死都沒有想到,他會因一名官員貪圖自己工作方便而死。”
面對來敏和杜庸的咄咄逼人,荀詡只是簡單地回答:“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漢室復興。”
“哦?”來敏不懷好意地瞇起了眼睛,“荀從事,你說你強行進入弩機作坊是為了防止魏國間諜;脅迫馬岱將軍是為了獲得五斗米教情報;坐視一名蜀軍士兵的死亡是為了更好地捉住敵人,那么你是否成功了?”
“基本上,從某種意義上來說……”
“我問你是還是不是。”
“不是,沒有成功。敵人順利把圖紙傳出去了。”
“就是說你消耗了我國大量的人力物力,對許多無辜的人造成了難以磨滅的傷害,而換來的結果是一個零?哦,不,不是一個零,至少曹魏還是有很大收獲的。對這一個可悲的結局,你有什么評論嗎?”
“沒有,這是我的失職,我只顧對敵斗爭,忘記了討好同僚比打擊敵人更加重要。我向您發誓,下次我一定首先拿熱誠的臉挨個去貼諸位將軍的冷屁股。”
荀詡冷冷地回答道,他面對這種無理指責有些忍不住了………………
…………評議一直持續到了深夜,期間荀詡只上了兩次廁所,吃了一碗糙米菜粥與兩塊灸豬肉。來敏與杜庸對于評議相當有興致,他們經常不厭其煩地反復追問荀詡在執行任務時候的某一處細節;比如荀詡曾經調撥靖安司的馬匹給高堂秉,讓他送給黃預以取得其信任,光就這一細節,那兩個人就足足盤問了荀詡半個時辰,荀詡幾乎每一句回答都會被引申到瀆職與貪污的高度。來敏嗜好冷諷熱嘲,而杜庸則長篇大論地引用經書,兩個人與其說是在評議荀詡,倒不如說是滿足自己的表現欲——這也許出自魏延的授意。
和他們相反,劉敏和姜維則一直保持著沉默,只是間或問一些無關痛癢的問題。
至于荀詡本人,他對此只是覺得厭煩,精神上倒確實沒感覺到什么痛苦——自從知道這是軍方故意整他以后,荀詡就沒有什么心理壓力,他早就想開了,最壞的結果也不過是貶為庶民遠徙外地,沒什么大不了。于是荀詡在評議期間表現的很灑脫,很多時候會與來、杜兩個人唇槍舌戰地對著干,累了的話就閉上眼睛消極地“唔唔”兩聲;面對連番苛酷且偏頗的攻擊,這位前從事連一絲委屈的表情都沒表露出來。
評議到了子丑之交的時候終于結束,來、杜兩個人心滿意足地帶著厚厚的記錄本站起身來。他們威脅荀詡說今天他的表現將會被記錄在案,成為品評他的一個重要依據,然后跟隨著劉敏離開了房間。
荀詡疲憊地從胡床上站起來,活動了一下因長時間不動而變麻的手腳,打了個小小的呵欠。忽然,他發現評議官員并沒有走光,屋子里還有另外一個人在。他抬頭望去,赫然看到姜維仍舊在原地呆著,雙手交叉墊住下巴,饒有興趣地望著荀詡,瘦削的臉上掛著一絲琢磨不透的笑容。
“姜將軍?你還在這里做什么?”荀詡有點奇怪地問道。
姜維走下評議席,來到荀詡身邊拍了拍他的肩膀,說道:“今天辛苦你了。”
“還好,反正這種工作腦子和手都不用動。”
面對荀詡的諷刺,姜維什么也沒有表示,他已經在這一天的評議中領教過很多次了。屋子四角的蠟燭已經差不多燒到了盡頭,這時候房間內只剩下他們兩個人。姜維謹慎地看了看四周,然后低聲道:“
“荀從事,我知道現在很晚,你也很疲勞,但有一個人無論如何希望能在評議以后見一見你。”
“是誰?”
“諸葛丞相。”(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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