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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章 疑竇與謀殺

            荀詡繞到了山丘的另外一側,將坐騎系到了一處樹樁上,然后拿著兩塊臘好的豬肉與一皮囊米酒朝哨所走去。對于這些監視者來說,這些犒賞比領導的鼓勵更加親切。

            “大人。”

            監視者聽到荀詡上來的聲音,從凹坑里費力地扭動身體要轉過來。荀詡做了個手勢讓他別動,貓著腰也跳進坑里,把酒肉擱到一副破舊的淺藍包袱皮上。那包袱皮上灑著幾片干糧殘渣,顯然這是監視者賴以生存的口糧。根據監視條例,監視期間禁止使用爐灶,于是他們只能吃冷食。

            “監視情況如何?”荀詡問道。

            “一切正常,沒發現任何可疑的人。”

            這回答早在荀詡預料之中,這條線是重點糧道,一路上巡邏隊極多,并不受秘密行動者的青睞。他又問了幾個例行問題,撫慰了監視者一番,然后起身離開。今天他還有六個哨所要巡視。

            就在這時,監視者的眉頭一皺,頭猛然甩向左側。荀詡連忙循著他的視線朝著路的南邊望去,看到一隊車隊正從遠方緩緩蠕動而來,車隊前方懸掛著一面黃色鑲黑的三角軍旗,顯然是運補車隊。

            現在漢魏兩軍在前線處于對峙狀態,后方補給的壓力陡然增大。每天都有大批裝載著糧草的糧車從南鄭開往祁山前線,這沒什么好值得注意的。真正讓荀詡吃驚的是,那糧草車隊前除了糧旗以外,還懸掛著一面長方標旗。

            標旗是用來標出隊伍指揮官的旗幟,旗上通常會寫有該指揮官的姓氏;蜀漢通例,一般只有裨將軍以上的軍官才有資格使用標旗。這支運糧隊既然懸掛著標旗,顯然隊伍中有一名身份不低的軍官。

            “你能看的見那旗上的字嗎?”荀詡指著那迎風飄揚的標旗對監視者說。他自己因為常年趴在光線很差的房間里看報告、查檔案,視力已經不行了。

            監視者瞇起眼睛凝神注視了片刻,回答說:“是成字,大人。”

            “成字…………”

            荀詡想了一下,想不起來除了成藩以外,南鄭城還有哪名高級軍官姓成。他滿腹狐疑地趴在巖坑里,注視著車隊逐漸開近。

            這是一支由三十輛木牛與三十輛普通木車組成的運糧車隊。木牛流馬雖然運輸效率很高,但限于漢中的生產能力,產量并不高,所以更多時候是采取與普通車輛混編的形式。在車隊兩側是十名騎兵與二十名步卒。在隊伍的最前方是一位身穿熟皮鎧的軍官,這位軍官身材魁梧,相貌粗獷,荀詡在看到他的第一眼時就認出他是成藩!這可真是個巧遇。

            成藩絲毫沒覺察到他的朋友在附近的丘陵上注視著自己,他一手握著韁繩,一手捏著烏梢馬鞭,一臉輕松地在馬背上隨著顛簸的路面晃悠。兩名親兵緊隨其后。

            整個隊伍的行進速度不快,大約過了四分之一個時辰才通過哨所小丘。荀詡幾次都想跳出來去問問成藩到底是怎么回事,但是他不能。貿然出現會將這個哨所完全暴露出去——如果成藩是燭龍,那么更糟,暴露出去的將會是靖安司的全部計劃。

            所以荀詡只能憑自己所看到的一切去猜測。毫無疑問,成藩的這次出行是李平的命令,只有他才有權調動身為都護督軍的成藩。荀詡心中最大的疑竇是,先是狐忠,后是成藩,這兩個人一前一后都被李平派出去向前線押運糧草。這個任命頗為奇怪,押運糧草雖重要終究也不是什么大事,李平為什么要派自己手下堂堂參軍與督軍去做這些無關緊要的工作?

            “難道說李平打算調開身邊礙事之人,以方便其逃亡?”荀詡很快否定了這個猜想,燭龍一定要跟李平在一起,否則后者不可能逃亡。而現在兩名燭龍的嫌疑人都被外派,不在南鄭城內了。

            一直到隊伍徹底消失在遠方的路上,荀詡還是沒有想明白李平的用意何在。他沮喪地敲了敲自己的腦袋,從坑里爬了出來,渾然沒有注意身上的短袍被磨出了幾個洞。荀詡決定其他六個哨所暫時先不去了,他必須立刻趕回城去,將成藩的事情匯報給司聞曹以及杜弼、裴緒。

            他又找到了拼圖中的一角碎片,只是事情的全貌非但沒有因此而清晰,反而更加紛亂起來。

            “如果徐永說謊就好了。”在返回去的路上,荀詡忍不住在心里象小孩子一樣地抱怨:“如果他說的全是謊,我們就不必如此辛苦了。”

            距離南鄭幾百里路以外的徐永沒有聽到這番任性的話。他此時正身處岷江河畔青城山麓的一處草廬中,可以依稀看到都江郾寶瓶口,看岷江江水洶涌地從這個前朝李冰的遺跡兩側洶涌流過,發出轟然的聲音。

            自從他被司聞曹秘密地送到成都以后,司聞曹正司把他安置在了都江郾附近的一處安全房子內。這處房子是司聞曹的產業,專門用來安置身份特殊的人員。附近的農民和漁民只知道這棟草廬與官府頗有關系,于是也都很少接近,更不要說對里面的人產生興趣了。

            陪同徐永一起的有兩個人,他們負責這位流亡者的安全;另外一方面,他們也負責監視徐永。一旦徐永有逃走的行為——這種事經常發生在流亡者身上——他們可以不經請示直接格殺。

            成都司聞曹的負責人郭攸之曾經非公開地接見了徐永。郭攸之首先對徐永棄暗投明的行為表示贊賞,然后說目前朝廷還不能公開對他予以褒獎;等到這一次的戰事結束以后,諸葛丞相會向朝廷進一份獎懲升遷表,到那時候徐永會和那些戰爭中立下功勞的人一并進行封賞。

            于是在現階段,徐永只能蟄伏于江邊的草廬中,每日無所事事地翻閱著經書,要么就在院子里打打拳。原則上司聞曹并不禁止他外出,但每次出去總會有兩個人緊跟著,所以徐永每天只在快接近傍晚的時候去江邊散散步。

            這一天傍晚,徐永如平常一樣,在兩位“跟班“的陪同下沿著山間小路前往江邊散步。這一條小路依山勢而行,原本只是憔夫和放羊的農民踩出來的一條痕跡,后來被官府整修拓寬過。路面尚算平整,只是有些地方蜿蜒曲折,走起來十分驚險。小路兩側均是郁郁蔥蔥的密林,植被茂盛。松樹、柏樹伸展出的樹枝往往交錯過小路上空,將路面掩映成一條綠色甬道。行人與江水之間相隔只有幾丈,甚至能呼吸到那種江水的潮濕氣息。

            徐永穿的是一身短袖束口的絲布衫,袖口和褲管都用繩子縛緊,腳上是一雙藤草平底鞋,這樣方便在山中穿行。他身后的兩個人也都是同樣的裝束,只是比徐永在腰間多懸了一把短刀。

            三個人輕車熟路地行走于小路上,不時扶一下兩邊的樹杈,以免被地面的苔蘚滑倒。昨天剛剛下過一陣雨,地面相當潮濕。徐永走在最前面,兩位陪同者則在他身后三尺緊緊地跟隨。

            徐永一邊走一邊做著深呼吸,雨后的氣息聞起來十分愜意。小路在前面突然急速轉向右側,徐永放慢了腳步。一是防止速度太快沖出懸崖去,二是為了讓后面的人放心:那兩個陪同者一旦視野里看不到徐永,就會變的十分緊張。他感覺到了自己的大腿因運動而微微發酸。

            當那兩個陪同者也轉過彎來的時候,他們驚訝地發現徐永沒有往前走,而是蹲在地上。陪同者之一問道:徐先生,怎么了?“

            徐永皺起眉頭,用手指了指他身前的地面。陪同者們循著他的指尖望去,看到混雜著泥巴與樹葉的路面上有一個腳印,在濕土上顯示的十分清晰。

            “這是什么?”陪同者問道。

            “一個腳印。”

            “那又怎么樣?”

            “一個不同尋常的腳印。”徐永說,他畢竟是一名專業的情報官員,對于危險有著天然的嗅覺。

            陪同者想問問這個腳印究竟為什么如此不尋常,但是這個問題沒有機會問出口。在突然間,五個黑影從兩側的灌木叢里跳出來,兩名陪同者甚至連*都沒來得及發出來就倒在了地上。

            徐永僥幸躲過了第一次襲擊,他立刻貓起腰抱住其中一個黑影的腿,拼命向前推去。在狹窄的小路上這個攻擊策略很有效,黑影無法攻擊到位置比較低的徐永,又施展不開手腳,結果被狼狽地推倒在地。徐永一見得手,立刻跳起來朝前跑去。這條路他已經走過了十幾遍,前方有一處通往山頂的岔路,那里有一處守林人的屋子。

            徐永拼命地跑,兩條腿交替在泥地上快速移動。他跑的十分狼狽,連滾帶爬,但畢竟已經與身后的黑影拉開了一段距離。他沒有余暇思考那些黑影到底是誰派來的,他現在只是感覺到了死亡的威脅。

            越過一片隆起的山包,徐永看到岔路就在眼前十幾丈以外。就在這時,他陡然看到另外兩名黑影出現在前方,擋住了去路。徐永喘著粗氣,感覺大腿的酸勁兒愈發強烈。

            他認為自己還有一線生機,如果運氣夠好的話。前方的兩名黑影逐漸逼近,徐永注意到他們雖然蒙住面部,但雙眼仍舊裸露在外面。他裝做摔倒在地,雙手各自抓了一把泥攥在拳心。等到黑影靠近以后,徐永猛然把手里的泥土灑出去。

            猝不及防的黑影被泥土擊中了眼睛,慌張地用手去抹。徐永趁這個空檔從兩個人間隙沖了過去。這個詭計幾乎就要實現了,但下一個瞬間他的后腦傳來一陣劇烈的疼痛,仿佛烈火一般燃遍了全身…………(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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