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五日下午,荀正站在自己新家門前,高高仰起頭盯著門外一棵白楊樹樹頂的麻雀窩,窩里的四只雛鳥正探出頭嗷嗷地叫著。荀夫人頭裹藍布,手持掃帚里里外外地作著大掃除;而他的爸爸則坐在門檻上,用一把小刀費力地削著木棍,腳邊擱著一片牛皮和幾枚銅釘。
蜀漢丞相府司聞曹靖安司從事荀詡荀孝和現在的任務是為他兒子做一把能打鳥的彈弓,他覺得這不比捉拿燭龍容易多少。
彈弓的做法他很清楚,但“知道”跟“會做”是兩碼事。荀正每隔一會兒就把頭探進院子,問爹爹你到底做好沒有。荀詡一邊安慰他說再等一下,一邊后悔自己參加的是靖安司而不是軍技司。他幾乎想把譙峻叫過來幫忙了。
只聽“啪”的一聲,荀詡又一次把木棍削壞了。他絕望地抓了抓頭,重新拿起一根新的樹杈。在他腳下已經散落了十幾根削壞了的殘渣。
就在這時,院外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荀詡聞聲抬起了頭,停下手中的活計,表情變的嚴肅起來。很快馬蹄聲由遠及近,然后停在了院外。荀詡放下小刀,站起身來。他看到阿社爾出現在門口,荀正好奇地看著這個南蠻漢子。
阿社爾的表情很嚴肅,顯然有了什么大事發生。于是荀詡的眼神立刻從一位慈父變成了嚴厲的靖安司從事。
“發生什么事了?”
“杜大人希望您立即到他那里去,越快越好。”
“他說了是什么事情嗎?”
“沒有。”
荀詡“唔”了一聲,他大概猜到一定是跟李平或者燭龍有關系的事,所以才要對阿社爾保密。于是荀詡轉身跟老婆叮囑了兩句,然后快步走到門口,忽然又停住了腳步。
“對了,阿社爾啊……”荀詡一指地下的那攤零件,“你既然來了,就索性多呆一會兒吧,幫我做個彈弓。”
“彈……彈弓?”阿社爾大吃一驚。
“不錯,彈弓。”
荀詡很高興能擺脫這個差事,據說南蠻人對做彈弓頗有一套,曾經讓南征的漢軍吃盡苦頭。他拍拍阿社爾的肩膀,走出門去。
門外的小荀正失望地望著他,孩子的直覺告訴他他爹爹又要出門了。荀詡摸摸他的頭,蹲下身子說:“爹爹還有工作要作,很快就回來;就讓這位叔叔幫你做彈弓好了,他可厲害了,做的彈弓能打下天上飛的鴿子。”荀正驚訝地瞪大了眼睛,轉過頭去糾纏莫名其妙的阿社爾。
荀詡出了院門,跨上馬背,飛快地朝著靖安司而去。從他家到靖安司之間的路他不知道走過多少次了,但從來沒有象這一次這么緊張。杜弼知道他正在休假陪老婆孩子,所以如非是有異常緊急的事態,他是不會輕易打攪荀詡的。
“燭龍還是李平?”
這是荀詡見到杜弼后的第一句話。杜弼沒有正面回答,也沒有問候荀詡的家庭生活,而是揮揮手讓他隨自己來。
兩人并肩走到杜弼的屋子里,荀詡注意到杜弼的幾案上鋪滿了竹簡、素絹和麻紙。他認出這些文件全部都是建興七年的,毫無疑問它們都與糜沖事件相關。
杜弼關好門后,從案子上拿出一枚暗青色的竹簡,遞給荀詡,然后說道:
“我已經審完了糜沖事件的全部相關文書,發現了若干疑點,所以我希望找你這個當事人確認一下。如果這些疑點得到證實的話,我們必須立刻采取行動。”
“我知道了。”
“建興七年三月五日凌晨,靖安司會同南鄭衛戍部隊對遼陽縣的五斗米教徒進行了一次大搜捕,沒錯吧?”
“是的,那一次行動我們拘捕了一百多名教徒,不過糜沖、黃預和其他幾名主腦人物都逃脫了。”
“根據報告,你收到這份情報的時間是在三月四日的下午,而展開搜捕行動是在三月五日凌晨丑寅之交,為什么這么遲緩?”
荀詡皺起眉毛回憶了一下,然后說道:“我們預定是在三月四日酉時出發的,預定在三月五日子丑時到。不過因為有南鄭的城戍守部隊參與,所以遲了大約一個時辰。”
“唔,我也查到了城戍部隊調動的文令,簽發者是成蕃。”
“不錯,那時候他是擔任南鄭的戍城尉。”
“他事后有跟你解釋部隊遲到的原因嗎?”
荀詡被杜弼步步緊逼弄的有些不舒服,感覺象回到了自己被評議的時候,而杜弼的問題要比那些評議官員尖銳多了。
“他說衛戍部隊的人手并不夠,為了能支援靖安司,必須重新規劃南鄭的布防,所以才多花了一些時間。”
杜弼一下子又跳到另外一個話題:“這次搜捕的目標人物是在你們進行突襲的前一刻逃跑的,你確實是在報告上這么寫的吧?”
“對,各種跡象都顯示目標是臨時接到警報然后倉皇撤退的。”
“很好……”杜弼的臉上浮現出一絲琢磨不透的笑容,荀詡模糊地感覺到了這笑容背后的寓意,但又不愿承認,于是安靜地站在原地,等待著下一個問題。
杜弼拿起另外一份文書,將它在荀詡面前打開,荀詡認出這是自己親手寫的報告。杜弼念道:
“三月六日,黃襲等人襲擊了工匠隊伍,并裹挾其中一名工匠打算循褒秦小道逃到魏國境內。靖安司在道口做了埋伏,結果反而中了敵人調虎離山之計。結果糜沖借這個機會潛入軍技司,竊取了弩機的圖紙。沒錯吧?”
荀詡不情愿地點了點頭。
“我很久不在漢中,不太了解。不過軍技司的守備工作也是由南鄭的衛戍部隊負責么?”
“對,軍技司的警衛算衛戍部隊編制,只是比較獨立,不與其他部隊混編。”他又加了一句,“不過行政上仍舊歸成蕃統屬。”
“這就是了。”杜弼似乎就在等著荀詡這句話,他從案幾上拿出一片竹簡,這枚竹簡長約五寸,一端削尖,顏色暗黃。“這是三月六日當天上午以戍城尉的名義發出的一份調令,調令要求軍技司分撥三分之一的守衛前往南鄭北部山區進行臨時警戒。”
“哦,我在三月五日確實請求他派遣衛戍部隊對靖安司進行支援。”
杜弼不以為然地搖了搖頭:“但有必要連軍技司那種要害部門的守備都調派出來嗎?這太不合乎常理了。我查閱了一下三月五日的城防部署,發現當時城內還有五十名負責警戒馬廄與武器庫的士兵。為什么成蕃他要舍近求遠,放著這五十名士兵不用,專程從軍技司調人過來呢?”
“難道你……”荀詡盯著杜弼,心跳開始有些加速。
“不錯!”杜弼肯定了荀詡的眼神,“我不知道是不是巧合。靖安司的每一次成功,都是在衛戍部隊不知情的情況下完成的:比如在青龍山對糜沖的伏擊以及高堂隆臥底;而靖安司先后兩次的功敗垂成,卻都很‘巧合’地與戍城尉的反常行動有關系。第一次戍城尉的遲緩動作導致了糜沖、黃預等人的逃脫;第二次,戍城尉的調令讓軍技司的防衛力量削弱了一半,以致敵人乘虛而入并最終得手。現在這位戍城尉就很‘巧合’地成為了李平的幕僚。很抱歉,孝和。”
杜弼分析完以后并沒有說出結論,他相信荀詡能清楚地覺察到暗示。荀詡不安地舔了舔嘴唇,一時間不知道說什么才好。杜弼的犀利分析就如同漢軍引以為豪的利弩,輕易就刺破了荀詡的心理甲胄,強迫他面對他最不想面對的兩個事實中的一個。
“那么……成蕃現在在哪里?”
“據負責監視的人稱,今天他剛剛返回漢中。這也是我急忙把你叫來的原因。狐忠也回來了。”
荀詡心算了一下,狐忠姑且不論,成蕃在四月二十日才押送糧草出發,今天才五月五日他居然就回來了,速度快的令人生疑。想到成蕃突然上前線的突兀,荀詡不得不傾向于相信杜弼所點破的事實。
“必須立刻采取點什么行動才行!”一直是屬于行動派的荀詡脫口而出。而這一次杜弼比他更快一步,已經走到了門口:
“不錯,我們快走吧。”
荀詡迷惑不解地問道:“去哪里?”
“糧田曹。”
午后令人昏昏欲睡的熱風吹動了青色窗簾,金黃色的陽光從布幔縫隙悠閑地流進屋子。羅石看著窗外太陽的高度,心算了一下時間,再有一個時辰他就可以下班回家了。想到這里,他不禁長長伸了一個懶腰,這種倦怠情緒傳染了整個屋子里的人,一時間呵欠聲此起彼伏。自從與魏國開戰以來,糧田曹難得有象今天下午這樣的清閑時光。
說實話,羅石并不喜歡他自己的這份工作枯燥、乏味而且薪俸菲薄。做為糧田曹的一名書吏,他每天的工作就是清點糧倉庫存,計算出入,然后把一連串數字抄錄在帳簿上,日復一日。羅石甚至偶爾會羨慕起前線的士兵來,他們的工作雖然危險但卻不缺少激情。
“也許當年班超也是懷著這樣的心情去西域的吧。”他有時候這樣感慨。不過羅石自己也清楚,自己永遠也做不出“投筆從戎”這種事情來,其實年輕時候他是想做一個詩人的……羅石把雙手緩緩伸向幾案,開始饒有興致地把毛筆、刻刀、墨盒、硯臺、算籌以及幾本竹簡帳簿按不同次序排列,這是蜀漢書吏們消磨時間的一種方式。
這時門外傳來一陣腳步聲,書吏們紛紛低下頭去裝成很忙碌的樣子。一名同事手里拿著一疊文書推門進來,一進屋就嚷道:“丞相府來的押糧回執,你們誰處理一下?”屋子里的人都陷入了沉默,誰也不愿意讓這份突如其來的工作破壞自己的愜意心情,于是彼此張望,希望能有一個人站出來自告奮勇。
“押糧回執”是開赴前線的運輸部隊隨身所攜帶的文書,里面寫有本次運糧的數量、半途損耗、后方庫存狀況等;等到運輸部隊返回南鄭的時候,押糧回執上還會多出前線存糧狀況、消耗速度等記錄。糧田曹的書吏需要將這些數字記錄與南鄭本身的庫存以及以往出糧率做對比,看數字是否相符。回執的作用一是給予前線指揮官和后勤部門一個量化直觀的補給狀況;二是防止發現私吞貪污等行為。這項工作并不難,但是很煩瑣,書吏們往往需要跑到郊區的糧倉親自去挨個稽核。
“那么還是我來處理吧。”
羅石懶洋洋地拿毛筆桿搔了搔耳朵,舉起了手。前一陣子他剛剛對南鄭糧草庫存做過一次普查,正好報告還擱在他的案頭,數據是現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