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然是高冠禮服,舉止之間的禮儀姿態依然還是一絲不茍,但是老者渾濁的雙眼之中依然閃爍著壓抑不住的戾氣。
“看老丈如此說,神州族裔在這歐羅大陸上的情勢一直以來都似乎并不大好的樣子。”沐沁沂有些意外。畢竟這老者能經營起這一座浮島隱居地,在奧斯星城中眼線不少,還能在那般騷亂中全身而退,看起來還算是頗有辦法的。
“畢竟是旅居異域,畢竟并無堅實的立足根基,免不得人為刀俎我為魚肉。”老者一聲長嘆,眼神朦朧。“老夫猶記得隨先父東渡而來之時,奧由羅帝國尚在,那時雖也不易,但總算秩序井然。奧由羅帝國畢竟是大國風范,不說照拂,但也算給予我大正子民一些立足之地。我神州子民天性聰穎,吃苦耐勞,不過十數年的生發就有了頗為可觀的發展。先父還和幾位一同西渡的領頭人商議能否想辦法再返神州……”
“…只可惜盛極必衰,奧術帝國似乎也如我儒門大正朝一般擋不過這人道氣運的大勢轉變。那一場神怒之戰動蕩遍及整個大陸,天災連綿,各地秩序崩潰,民不聊生。而我神州族裔多年積累下來的財富資源在這風波中竟成了取災之道。自身本是無根之木,全數依托帝國秩序之下的財富那就只是吸引貪婪之輩的香餌,各路因天災而成的土匪盜賊流民蜂擁而至,不止將財產糧食劫掠一空,我族之人稍有反抗便遭殺戮。那各大神殿教會視若無睹,有極少的曾伸來援手但終究自顧不暇,不少貴族法師甚至先一步找借口來鯨吞資財。那二三十年間,我神州族裔簡直是如活在地獄中一般,連人口也是十去七八,幾乎是茍延殘喘才挨到了天災結束。再經過一代人的兢兢業業,辛苦經營積累,總算又才恢復了一點點元氣……”
“但即便如此,我神州族裔也總是被欺凌的對象。普通的歐羅民眾還好,那些習慣于持強凌弱之輩一直都視我為魚肉,時不時就要想方設法來劫掠欺凌一番,我們辛辛苦苦所賺取的資財有一半以上要拱手送人。港口的黑幫,背后的貴族,甚至一些神殿教會都要來啃上一塊肉……”
老者的聲音沉悶而含糊,和他那渾濁的眼球一樣好似衰弱模糊,但內中又透著一股不詳的戾氣。沐沁沂靜靜聽著,隱約能感覺得到深藏在老者心中的那股絕大的怨氣,五十多年的艱苦和不堪都一步一步地隱忍過來了,這其中的艱辛和苦難當真非是常人所能想象。
“……所以老丈便與族人暗中祭拜‘復仇之神’,打算以神道之路替自家討回公道,維護我神州族裔在歐羅大陸上的地位了?”
張老者雖沒細細分說,但只一句‘無根之木’,就讓沐沁沂大體明白了其中原委。說到底,無論財產也好地位也好甚至性命也好,都需要握在手中的硬實力來做保證,尤其是在混亂無序的世道中,拳頭便是一切。但前朝大正乃是以儒門為道統,而儒門那一套在這歐羅大陸上顯然是行不通的。
儒門能成一朝之天下正統,其根本經義衍生出的術法之用自然也是非同小可,似神道而非神道,在神州大地之上甚至又要遠比神道更為宏大。以人人本心中那一點‘存任取義’之心為根基,以天下‘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為脈絡,內養浩然之氣,外聚人心氣運,大正朝全盛之時匯聚天下士人百姓之心強行將西狄狼神從那片天地中完全隔離開來,以這歐羅大陸的觀念來看簡直是匪夷所思。
但當這一小群大正族裔流落到萬里之外的歐羅大陸,那儒門術法卻是再沒半點用處。大正朝被魔教顛覆之后人心動蕩,就連神州大陸上能再養出浩然之氣的儒門之士都是鳳毛麟角,更別說萬里之外民風人種都完全不同的異域。沐沁沂根本都不用問就知道,這些前朝遺民們祖傳下來的儒門心法最多也就只能修身養性,延年益壽而已,更何況儒門心法本就不長于攻伐殺戮。這般狀況在奧法帝國尚在,秩序井然之時還罷了,一旦局勢混亂那就毫無自保之力,只能任人魚肉一途。
而神州族裔天性聰穎敏感,本性中少了一份暴虎馮河的莽撞蠻性的同時,也少了一份血性和剛勇,儒家向來講究的‘規矩’‘中庸’,忌諱的‘以武犯禁’,更是將這一點特性發揮到極致,居然就這樣生生忍受了數十年的欺壓凌辱之余,還能攢下一份不小的家業。但那些受過的欺壓與屈辱,卻是一直深藏在心底的。
所以老者現在一提起復仇之神的教會,沐沁沂就有此一問。以她目前所知,這歐羅大陸之上就只有奧術神術兩條大道,老者胸中飽含這樣一口怨氣,帶領族人走神道之路也完全在情理之中。
但老者卻搖搖頭,面無表情地道:“子不語怪力亂神。連沐仙子這樣的道門中人也知圣人此語,我張家乃大正遺族,奉圣人教誨數百年,縱然流落異域,人心不古,但也斷無就因此而舍棄我神州道統,改信異域神靈的道理……”
“……不過我神州族裔又是確實苦難深重,因此其他人要信仰這復仇神靈,我張家自然是不好阻攔的…看在神州族裔的份上,多少也還會幫襯一二。而且這歐羅大陸上亂象紛呈,爭斗殺戮欺壓凌辱無處不在,想要借這復仇神靈來出一口惡氣的人也不知有多少,因此這復仇神靈的教會,其實與我神州族裔,至少是與我張家關聯并不是太大。沐仙子可莫要弄錯了。”
“原來如此,多謝老丈賜教。”沐沁沂點頭,她現在算是大概明白這所謂邪教的來龍去脈,還有和神州族裔之間的關系了。此刻再去看對面老者那一身儒家長袍,舉止有度的儒門禮節,只是微微覺得凄涼之外,還有幾分滑稽可笑。
沐沁沂站起對老者一拱手:“那么,我就準備告辭了。老丈可有話要對使節團中諸位大人說的么?老丈請放心,當今大乾朝廷依然延續前朝之例,奉儒門為正朔,這幾位大人都是出身儒門,想必與老丈頗為合契。而且我看那幾位大人對你們這些前朝遺民并沒有什么多余的想法,我建議老丈不妨主動一些…..”
“有沒有什么樣的想法,并不是沐仙子能決定的。”張老者并沒有回禮的意思,甚至都沒有看沐沁沂一眼,只是盯著自己手中的茶盞,面無表情,聲音也是淡漠之極。“老夫將其中所有來歷緣由都告知沐仙子,便是希望沐仙子能體諒我等大正遺民如今的局面實在是得來不易。而之前的小小風波,其實還只是個前奏而已,這西北海岸的大變動還在后面。值此非常動蕩之際,沐仙子何不就在老朽這浮島中暫居一段時間?待得塵埃落定,老朽自會送沐仙子前去大乾營地,找幾位使節大人細細分說。”
沐沁沂笑了,有些發冷有些可憐的笑,嘆了口氣,她才淡淡說道:“小女子也曾聞:君子坦蕩蕩。老丈行事乃是為神州族裔謀求福祉,為族人爭一口氣,應該是心中無愧,何須再多此一舉?”
嘴唇一張,一顆晶瑩剔透的水珠從她口中飄出,輕飄飄地落進桌上的茶盞中,沐沁沂的聲音和神情也不見絲毫異樣,依然是清淡如山泉水:“老丈操勞于俗事太多,又不曾在神州江湖上走動過,這些畫蛇添足的手段以后千萬莫要再用。小女子不才,終究還是五行宗神水宮出來的,混到水中的毒物還能瞞過神水宮弟子的,普天之下也是屈指可數,還不知這歐羅大陸上有沒有呢。”
老者的神色木然,好像完全沒有聽到一樣,一雙渾濁中透著腐朽之氣的眸子就只死死盯著面前的茶盞。
“告辭了。”沐沁沂再也懶得多說,轉身朝外走去。這大正遺族現在在她眼中再沒有絲毫的敬意,那一身儒門長袍再端正,那一套儒門禮節再正宗,也不過是一套衣服一套動作罷了,和乞丐的蓮花落也沒什么本質的區別。
呼啦聲中,沐沁沂前面的石門忽然間滑動著閉了起來。這石室的石門都是鑲嵌在石壁中滑動的,打開的時候完全看不見,但一旦封閉起來就不留下絲毫縫隙。而且這浮島艦原本是矮人鑄造來用以海戰的,中間的任何布置都非是尋常民用那么簡單,只是這石門就厚達數寸,堅硬無比,足可抵擋數個壯漢用巨錘硬砸。
沐沁沂卻只是冷冷一笑,沒有回過頭來看那老者一眼,連腳步都沒停下,依然朝著緊閉的石門走去,好像要用自己撞上去試試一樣。
“這位五行宗的姑娘,你還是留下的好。”
一個聲音忽然在背后響起,沐沁沂邁出的步子一下停在了半空中,再也落不下去,一層細細的冷汗浮現在背心。
這并不是張姓老者的聲音,而是另一個厚重沉悶的男子的聲音,也是一口地道的神州話,隨著這個聲音的響起,沐沁沂不用回頭也能感覺到這個男子從一旁的屏風后走了出來,步履沉重而極穩,顯然是有功夫在身,而且沒絲毫掩飾的意思。
身為五行宗弟子,感知其實遠比尋常的所謂江湖好手更為敏銳,不過沐沁沂也并沒自滿到覺得瞞過自己會是一件很不可思議的事情。旁的不說,劉玄應就可以輕松做到這一點,其他能將自身氣血拿捏住的先天高手大約也都能辦到,反倒是許多錘煉神魂的道門高人不見得能將自己的氣息完全掌控。
也就是說這說話的男子居然是一個武道先天高手,想不到這歐羅大陸上居然還有這等人物。
不過沐沁沂最為驚駭的并不是這一點,而是那男子隱身在后的屏風其實并不是一個藏身的好地方,離她剛才的位置不過幾步之外,透過屏風間的縫隙也可以依稀看到后面的東西,照道理來說就算這個人再是如何刻意收斂氣息,自己只要隨意一個偏頭就能看到。但是她剛才就在那里坐著的好一陣子里居然就真的沒有朝那邊看過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