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大人,我已經確定了,混在西方帝國使節團里的那些矮人,就是殺害我老師的兇手。請你立刻向法師議會提交報告,向神殿申請圣武士的支援,把這些罪犯繩之以法!”
羅伊那拉將手中的文件放在桌上,歸入小山一樣的文件堆中,閉眼揉了揉有些發痛的太陽穴。這好像是他前段時間喝多了精力藥劑之后落下的病根子,只要用腦一段時間之后,常常會感覺到頭痛。等頭痛稍微緩解之后,他才睜開眼睛,看看面前少年那張滿是疲累卻依然精神爍爍,稚氣未脫又能凝重嚴肅的臉,嘆了口氣,說:“孩子,你長大了。”
“父親大人。我剛才所說的您都聽清楚了嗎?”少年的臉色越加認真越加嚴肅了。
“當然。安杰洛,我的孩子,我聽得很清楚,所以我才說你已經長大了。這些都是你自己一個人去打探出來的吧。換在你去奧羅由斯塔之前,不,應該是在一兩個月之前,你都還只是個一無所知,拿著帝都出版的詩集來裝模作樣的毛孩子,現在卻已經敢獨自涉險去打探一群危險的矮人罪犯的情報。我能看出你已經兩三天沒怎么合過眼了,但你依然還能有這樣的眼神和表情,我非常欣慰。”
羅伊那拉的聲音聽起來確實很欣慰,他的心情也確實如此。他花費畢生積蓄把兩個兒子送去奧羅由斯塔,就是希望兩個兒子不用像他那樣在泥漿里摸爬滾打幾十年才能逐漸從最底層慢慢爬上來。只是那幾年耗資巨大的學業換來的成效并不大,大陸最正統的奧術知識,貴族培養體系并沒有給兩個孩子多好的改變,帝國首都的良好環境反而讓他們附庸風雅,跟著學習什么詩歌戲劇結交紈绔子弟來掩蓋他們心底深處出身窮鄉僻壤的自卑。也許在其他傳統貴族眼中,這些是非常正常,甚至可說是非常良好的養成,但是從底層靠著自己一步一步走上來的羅伊那拉卻感覺到不對。具體是怎么樣的不對他說不清楚,只能隱約感覺那些象征身份地位的東西其實一文不值,就像泡沫上的彩光一樣,抵抗不了任何一點點風浪。而直至此刻他才恍然明白,原來從磨煉和苦難中掙扎出來才是能真正給予一個人力量和成熟。
“謝謝您的稱贊,父親大人。”少年安杰洛也有些驚訝和靦腆,在他的記憶中,好像還沒有看到過父親這樣的眼神,聽到過這樣的肯定。“但是我剛才所說的......”
“我知道了。”港務總督點點頭。“如果是在以前,我會把你關起來,嚴禁你再出去一個人任性胡鬧,但是現在你已經長大了。那么我們就用相對成熟的談話方式來交流。首先我可以告訴你,這是不可能的。不管是我,還是誰去通告法師議會那個矮人罪犯的事,他們都只會裝聾作啞。那些矮人現在是在給西方人做幫手鋪設前往大平原的捷徑,無論是為了那條很多人都想了很多年的沼澤捷徑,還是因為西方人的愿意,他們都只能對這個消息視而不見。一個外來,而且還沒有到法師議會去登記過的法師?誰愿意承認這件事?一個來自帝都的自以為是的大家族成員被矮人盜賊伙同邪教徒給殺害了。這可是這段時間的聚會里,很多人津津樂道,幸災樂禍的話題。”
“......我對這一點并不是太意外,父親大人。”雖然這樣說,但安杰洛的聲音還是在發抖,那張大臉明顯地漲紅了起來,臉上的青春痘變得更加突出,像是一座座即將炸裂的微型火山。那不是因為害羞,而是憤怒。“奧羅由斯塔的人稱唿我們西海岸的法師為鄉巴佬,這并不是一點道理都沒有的。我在這些人身上看不到絲毫作為法師的尊嚴,在神殿和教會的鉗制下,他們只是一群庸庸碌碌混吃等死的官僚而已!在這一點上,古板的神殿和教會都比他們來得有尊嚴,他們至少還有自己的原則。我相信當守護之手知曉這個雙手沾滿鮮血的矮人的罪行的時候,一定不會允許他再這樣大搖大擺地出現在這座城市里。到時候議會那些家伙只能在神殿和民眾的問責下顏面掃地......”
“不,孩子。我來告訴你,即便你現在把這件事匯報給日光神殿和守護之手,他們依然不會去理會。”羅伊那拉喝了口桌上已經冰冷了的紅茶,忽然忍不住懷念起來精力藥劑那種酸澀的味道來。坦白說那種味道絕對不好,但不知道為什么,現在一段時間不喝了還非常懷念。
大臉少年非常篤定地搖頭:“不會的。神殿和教會雖然死板,但他們有自己的原則,絕不會和議會那些腦滿腸肥的貴族一樣。父親大人,您也算半個神職人員,您應該清楚這一點的。”
“對,神殿教會當然有自己的原則,但是并不代表他們不會妥協。”羅伊那拉同樣很肯定。“這個矮人確實是滿手血腥的罪犯,但只要沒在奧斯星城里殺人,就不算觸犯守護之手的原則。抓捕危險罪犯只是守護之手的一種由核心教義擴展開來的防范措施,并非不可妥協的。相比之下,他們現在有更重要的問題要面對。那個被找回來的浮空城碎片已經成了吸引危險份子的燙手山芋,你大概不知道,就在前幾天晚上的那場動亂里,有來搶奪碎片的法師試圖使用八環奧術陽炎爆。如果不是兩位大祭司拼命制止,奧斯星城和城中的十萬居民都已經化為了灰燼。面對這樣的危機,你覺得他們還會分心出來去抓捕什么罪犯?”
“什么?陽炎爆?”這個消息讓安杰羅那正在激憤的大臉都呆滯了,作為奧術學院的學生,就算還只是學徒,他當然明白這個大名鼎鼎的八環奧術代表了什么。知道自己前幾天睡夢中就離化為灰燼只有幾公分的距離,這讓他震驚過度之余,也明白了守護之手大概真的是不會有再有任何心思來抓捕罪犯。少年終于不可遏制地激憤了起來。“難道就讓這個滿手血腥的兇手就這樣逍遙自在?難道非要等著奧羅由斯塔那邊派人過來追究,霍華德老師家族派人來追查兇手?連神殿和教會都不能再維護公平和正義了嗎?”
“那你看過這世界上可有公平和正義的神靈嗎?”羅伊那拉淡淡地說了一句。“不用說自然元素古神,人類供奉千年的各大真神,就算是從帝國時代開始締造的次級神,可有一個代表了公平,公正和正義的神靈嗎?就算是世人眼中代表了正義的太陽神殿,核心教義中也并沒有真正的‘公平’和‘正義’這樣的概念,只是說‘阿曼塔的光輝普照大地,普照眾生,驅散任何非自然的陰暗,包括人心中的。’這也只是透過日光衍生出來的意義。守護之手同樣如此,也只是‘守護’和‘治愈’的衍生。除此之外,你在任何的神靈的教義中都不會看見什么公平,什么正義。”
“而且我可以預先告訴你,就算是奧術學院派人過來調查,甚至是霍華德家族的追究,最后可能也只能是不了了之,無疾而終。人畢竟已經死了,追究兇手并不能挽回什么。只要遇到相當的阻擾和壓力,他們也多半不會堅持下去。而本地的貴族法師們不會容忍一群外來者來這里大張旗鼓地搞事的,如果其中再有些利益相關的話……我想那些矮人這么著急地主動成為西方人使節團的附庸,也是明白其中的道理的。”
“……父親你的意思,是這世界上根本就沒有什么公平,沒有什么正義。是嗎?一位高貴的帝國貴族,盡責的老師,就那樣無緣無故地死在一個野蠻的矮人手里。他臨死之前想著的卻還是如何保護他的三個學生,還在用他的生命來教育三個學生什么是法師的尊嚴。你是想說,這些都是毫無意義的。和路邊一堆等著自然分解的狗屎一樣,是這世界中可有可無的一點塵埃。不會得到任何的補償和援助,是這樣嗎?”
少年的聲音和身體都因為過于的激動而微微顫抖,港務總督都看在眼中,聽得很清晰。他只能嘆了口氣,回答:“我明白你的憤怒,孩子。但是關于你的疑問,我只能說我也不知道。在這個城市,這個港口工作了幾十年,從最底層的事務員開始做起,和黑幫,和漁民,和貴族打過的交道無數,各種黑暗,不公的事情看得太多了。我見過操勞一生,性格和善的人只是路過黑幫爭斗的地方,因為誤會就被幾十個大漢砍成碎片,見到過漁民之間為了爭奪漁場,把鄰居的船鑿沉,而上面還有整整一家人。我也見到過無辜的外來母女因為容貌出眾,結果被黑幫捕捉賣掉,淪為某個家族成員的玩物,最后在下水道口里發現她們的尸體。但這些所有的最后也都不了了之。我也曾經激憤過,也曾經明里暗中地想要幫助他們,但最后一點用也沒有。不用說站在整個大陸的歷史上,即便是在這個城市,這個港口的歷史上,這些事也真和路邊的狗屎沒什么區別。我懷疑除了我和少數的當事人,還有多少人記得這些……我很多時候也在想,如果真能有個‘正義’‘公正’之類的神明就好了。即便是站在港口管理者的角度,不會有那么多的陰謀,犯罪和各種齷蹉,管理起來也要容易得多。但事實是確實沒有,連帝國打造次級神的時候也沒有考慮過這個,我不知道到底是神學上的根本問題,還是帝國出于自身的利益所考慮……”
“不過,我并不是否定這些,孩子。我也不是直接告訴你這世界就是怎么樣怎么樣,我只是在說明我的看法。我能走到今天這個地步,就是沒有聽從我父親,也就是你爺爺的命令,沒有在他所告訴我的世界里去轉圈,否則我現在也只能是在家族的某個小產業里當個小管理員。我很清楚被父母限定世界后成長起來的,都是些溫室里的花草,那個在培育他們的環境中看起來健康好看,卻受不得任何意外的波折,看看家族里的那些廢物就能明白了。我把你和你哥哥一起送到奧羅由斯塔去,就是想讓你們在一個超越我的更高層次的環境中去成就自己。不過看到你現在的樣子我明白了,能讓人真正成長的不是刻意的澆灌,而是風雨。你現在已經有了足夠的意志和勇氣,就去尋找你自己的道路和世界吧。”
少年臉上的激憤慢慢沉淀下來,最后點了點頭,他臉上依然是無法掩蓋的疲累,雙眼中依然滿是睡眠不足的血絲,但是眼神深處的光芒卻更亮了。他對著羅伊那拉深深一鞠躬:“謝謝您,父親大人。我已經知道我該作些什么了,那我去了。”
羅伊那拉點了點頭,張了張嘴卻又停了下來,好像有什么顧忌,默然了片刻之后才說:“注意安全。無論遇到什么,多想一想。”
安杰洛再不說話,轉過身去邁步走出了辦公廳。看著那略顯稚嫩,但是步幅堅定有力的背影,港務總督出了會神,緩緩伸手重新拿起了桌上的文件,但目光卻久久無法聚集在上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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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吟秋現在很頭痛。他已經很多年沒有像這樣頭痛的感覺了。
這是營地外他用來歇腳的破屋,破敗的墻壁和屋頂,周圍是幾棟更加破敗的房屋和廢墟。將之稍加修繕,甚至是重新無中生有地建造一座完好的屋舍出來,對他來說都不過是舉手之勞,但他卻沒有那么做,依然心安理得地住在這個四處漏風上面漏雨的破屋里,平日在這里的時候不是打坐休息,就是靜靜地看著仁愛之劍弄來的奧術入門書籍。他的存在對于這里來說就像個無聲無息完美鑲嵌進來的幽靈一樣,并沒有增加任何的生機,連周圍的蛇和老鼠都沒有驚動。
但是現在這種情況已經一去不復返了,因為莫特里法師和仁愛之劍已經把這里當做是學習奧術和西方文明,探討和吵架的場所。這兩人搞出的動靜和吵鬧,就連一里之外的飛禽走獸都能嚇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