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戶加奈?她怎么跑到這里來了?
這個姑娘,跟我的淵源太深了。佛頭案,就是從她而起。木戶家和我許家的恩怨,也是百般糾葛。甚至我倆還一度差點結婚。不過佛頭案后,她就返回日本去了,我們就再沒什么聯系。現在看到她突然出現,真是讓我無比意外。
“你……呃,木戶小姐你怎么來了?”
木戶加奈掀開黑紗,深鞠一躬:“我聽到劉先生去世的消息,真是萬分悲痛。特意從日本趕過來,希望能夠在靈前吊唁,聊表哀悼之情。”
她雙手合十,閉眼禱告,然后把胸前的白花摘下來,輕輕放在劉一鳴的遺像前。
“我記得第一次到中國來,得到了劉老先生的很多照顧。佛頭能夠順利回歸,多虧了劉先生的推動。還沒來得及好好表達謝意,就聽到他去世的消息,真是太讓人遺憾了。”
木戶加奈望著遺像說道,我注視著她的臉,努力分辨哪句是客套,哪句是出自真心。
吊唁結束后,我們兩個并肩走出小樓。我一時不知該怎么開口才好,尷尬地沉默了足足有一分鐘,還是木戶加奈撩了撩頭發,開口笑道:“可以請您去喝杯咖啡嗎?有些話我正想能夠對許君您說。本來想吊唁完劉先生,再去四悔齋拜訪的,能夠碰到真是太好了。”
我正好也沒別的事,便答應下來。
我們在附近找了一家咖啡廳,各自點了東西。我慢慢攪著湯匙,等著她開口。木戶加奈注視著我,忽然笑起來:“許君還是和從前一樣羞澀啊。”
“咳咳,承讓,承讓……”我撓撓頭,說著不著邊際的回答,“你最近,怎么樣啊?”
“托您的福,我已經順利畢業了。現在東北亞歷史研究所擔任研究員,專做古董修復研究,總之是在自己喜歡的領域努力吧。”木戶小姐回答,她的中文比原來還流利,這幾年看來下了不少苦功。
“許君呢?”
“哎,老樣子,混唄。”我含含糊糊地說,猶豫了一下,覺得還是不提最近發生的這些爛事了。
木戶加奈道:“說起來,我的家族和許君的家族之間,還真是有各種各樣的奇妙緣分呢。”
她這話真沒錯。真要追溯我們兩家的歷史,得從唐代追溯起。當年火燒明堂,起因就是日本遣唐使河內坂良對則天玉佛起了覬覦之心,與明堂守護連衡發生沖突。最后玉佛一分為二,佛頭被河內坂良帶回日本。連衡則改姓為許,囑托后代千萬取回佛頭,這才有了五脈的誕生。
我看了一眼木戶加奈,心想她這次來中國,是要跟我說什么話呢?木戶加奈優雅地啜了一口咖啡,把杯子放下,雙手擱在膝前,這是正式開始要談話的儀態。我也趕緊把杯子一推,正襟危坐。
“是這樣的,最近日本考古界出現了一個新動態,因為涉及了我們的家族,所以我覺得有必要向許君通報一下。”
“哦?居然涉及我們兩家,不是玉佛頭的事情又起了波瀾吧?”我眉頭一緊,這會兒我已經焦頭爛額,可千萬別節外生枝了。
木戶加奈道:“日本有一個叫作島津文庫的私人博物館,里面珍藏著大量古代典籍文檔,但幾乎不對外開放。一年之前,該博物館的管理者變更,政策也隨之有了改變,允許一部分專業學者入內查閱。連同我在內的一批東北亞研究會學者有幸作為第一批有資格的人入內。在里面,我的一位同事意外地查到了一份關于許家的記錄。”
“如果是關于玉佛頭和許衡的話,我應該都知道了吧?”我問道。
“不,和玉佛頭沒關系,是和許信有關。”
“嗯?許信?”我一怔。
根據我爺爺許一城的考證和老朝奉的補敘,許信是許家在明代萬歷年間的一位祖先。他是錦衣衛出身,曾經參加過萬歷援朝抗倭戰爭,在戰場上與河內氏的后人木戶明雄相遇。許信是個異常悍勇的人,他居然趁機潛入日本,從木戶家手里奪走玉佛頭,帶回到大明。木戶明雄一路追殺,尾隨至大明,想把佛頭佛身反奪回去,最終兩人在岐山同歸于盡。許信死后,就葬在玉佛身邊。
木戶加奈道:“沒錯,那位同事查到的資料,就是和這位許信關系密切。”
我興趣一下子被提上來了。許信的生平資料,在中國早就散失已久,我爺爺許一城費盡心思,也只是勉強拼湊出一個大概輪廓。想不到,日本方面居然還能有資料保留下來。
挺諷刺的一件事,但這在文化史上并不罕見。中國本土因為戰亂頻繁,導致大量資料散佚,反而是積極吸收中華文化的日本保存下許多珍貴典籍。清末民國那會兒,中國學者經常要去日本抄錄孤本遺本。比如唐代魏征、褚遂良曾經編過一本《群書治要》,失傳于宋代,后來學者在日本發現了譯本,這才得以一窺全貌。
木戶加奈說:“薩摩藩當年是中日貿易的重鎮,貿易往來繁多,因此作為藩主的島津家留下了大量檔案記錄。在萬歷年間,藩主島津義久身邊有一位來自大明的醫生,叫作許三官。他雖然身在日本,但一直不忘關心大明。豐臣秀吉決意侵略朝鮮之時,許三官冒著生命危險把情報送至朝廷,引起明廷重視。在許三官留下的名為《三官文書》里,曾經隱晦地提及,有錦衣衛前來拜訪,應該就是許信本人。”
原來許信闖入日本,在當地還是有接應的。那會兒不像現在,如果孤身一人貿然進入陌生國度,沒有當地華僑配合,是不可能的。
“然后許三官幫他從木戶氏搶回了玉佛頭嗎?”
木戶加奈輕輕搖了搖頭:“《三官文書》里沒提這個,但我要說的,是另外一件事。許三官提及了一個與許信密切相關的關鍵詞,叫作柴窯。嗯,沒錯……應該是叫柴窯吧?”
我一聽這個名字,耳朵立刻豎起來了。柴窯?那可是中國最富傳奇色彩的瓷器了。
柴窯是后周皇帝柴榮的官窯,被稱為“諸窯之冠”。當時制瓷工匠請示柴榮,想要什么顏色的。柴榮頒下諭旨:“雨過天青云破處,這般顏色作將來。”后來經過反復試驗,終于做出來號稱“青如天、明如鏡、薄如紙、聲如磬”的柴瓷絕品。因為柴窯存世時間短,所以存世極少。古人稱之為“柴窯最貴,世不一見”,在明代都已經屬于極其珍惜的奇器了,地位在汝、官、哥、鈞、定五大窯之上。清代之后,柴器幾乎徹底消失,偶爾有殘片問世,都能賣出天價。即便是《玄瓷成鑒》里,也感嘆說柴瓷難睹,幾乎未有過手的機會。
“柴窯和許信有什么關系,又是怎么被日本方面記錄下來?”我連聲追問。
木戶加奈道:“根據文書的說法,當時豐臣家有一位癡迷茶器的近臣,許下重金,懸賞收買柴窯精品。然后有一位大明商人來應征,說已經設法從大明取得柴器十件,運來日本。結果這位商人拿走訂金之后,再也沒了消息。近臣拜托島津家著意打聽,許三官也暗中詢問,才知道原來許信在日本取回佛頭后,返回途中恰好遭遇這條叫作福公的海船。許信發現船上居然藏有柴器重寶,皆是宮中之物,勃然大怒,要求對方立刻回轉大明,見官自首。雙方一番爭斗之下,許信將這條海船擊沉,可惜那十件柴窯名器也隨之沉入海底。”
船上有水手僥幸逃生,回到長崎。這件事的原委,才有機會大白于天下。
我對先祖許信一直特別欽佩,沒料到他居然悍勇如斯,取回玉佛頭不說,還摟草打兔子,截擊了偷送國寶出境的船只。唯一可惜的是那十件柴窯名器,就這么深埋海底,從此不見天日。
十件啊,擱那會兒也是超級大的手筆了。您想,嚴嵩父子權勢大不大,他們爺倆花了一輩子時間,也只搜羅到十幾件,明宮里也差不多是這數量。這位中國商人能量可真不小,居然能從宮中竊出這許多至寶,背后不知隱藏著多少悲慘故事。
“那位中國商人的名字姓魚,叫作魚朝奉。”木戶加奈平視著我的眼睛,吐露出這個名字。
我一聽,脊背不由得一涼,身子前傾。魚朝奉?這個人我記得,他和許衡同為明堂守護,玉佛失竊后,他誣陷許衡監守自盜,導致后者被迫出京追討。
不過那都是一千多年前的事情了,怎么他還能活到明代?那不是成妖怪了嗎?后來轉念一想,這個“魚朝奉”要么是外號,要么是重名吧——不過許家和魚朝奉事隔一千年后再度在海上相遇,可真是孽緣不淺。
“呃,謝謝你的消息,真是有勞費心了。”我以為她已經說完了,欠了欠身子。
木戶加奈笑道;“許君耐心一點好嗎?我還沒說完呢。”我有點尷尬地摸了摸鼻子:“沒,沒有。您繼續,繼續……”
木戶加奈繼續說道:“如果只是歷史逸聞,我給許君打一個電話或傳真就可以了。但是這件事只是開頭而已。發現《三官文書》的人,并不是只有我,還有另外幾位歷史學家。他們對福公船這個主題很感興趣,先后發布了幾篇研究專著,在學界引發了很大轟動。于是就有人提出來,有沒有辦法可以找到這條船,把里面的東西撈出來。”
我一聽這個,心里大跳。打撈沉船寶藏這事,并不稀奇。現在中國沿海底下的沉船,少說也有幾百條,好多南下貿易的宋船都沉在東南亞,里面都是好東西,很多公司摩拳擦掌在搞這個開發。這條船里面可是裝著十件柴瓷啊!這可不是南海沉船里那些貿易瓷可比。若是真撈上來,絕對是超級國寶,恐怕全世界都會轟動。
可是大海茫茫,憑著幾句語焉不詳的話,怎么找福公號?就算有現代化的搜尋設備,恐怕也無異于大海撈針。
我看著木戶加奈的表情,總覺得她似乎話還沒說完。
果然,木戶加奈繼續道:“學界和商界對這個提議都很有興趣,有更多的人投入到研究中來,深入挖掘相關文獻,結果真的被他們發掘出一條……許君應該還記得吧?東北亞史地研究所的前身是東亞風土會。”
“我怎么可能忘。”我面色一冷。就是這個風土會搞出了《支那古董賬》,意圖有計劃、有步驟地掠奪中國文物。玉佛頭就是其中一個重要環節。戰后這個組織被取締,改組成了東北亞史地研究所。
木戶加奈道:“在風土會殘留的檔案里,學者們發現一份昭和六年的可行性報告。在這份報告里,已經有人接觸到了《三官文書》,已經掌握了重要線索,建議政府派遣軍艦前往勘察打撈福公號云云。”
我心算了一下。昭和六年,那正好是民國二十年,和佛頭案是同一時間。
“那么線索是什么?”
木戶加奈猶豫了一下,放緩了語速:“報告里說,他們聯系了一個叫樓胤凡的北平商人,在他手里有當年許信留下來的福公號沉船位置記錄。在中國專家許一城的配合下,很快就會有收獲。建議帝國予以重視,派遣軍艦前往勘察云云。”
許一城!我爺爺的名字果然又出現了。我暗暗心驚,有許一城這個名字在,這事一定大有深意。
樓胤凡這名字我聽起來十分耳熟,再仔細一想,不正是慶豐樓事件里的受害者嗎?劉一鳴他們親眼目睹許一城在慶豐樓當面逼死樓胤凡,討好日本人,這才對他徹底失望。
那時玉佛頭事件已然爆發,沒過多久我爺爺便死了。如今看來,在我爺爺死前,似乎還跟日本人合作了一件柴瓷沉船的事,甚至還為此事逼死了一個人。別說當年的劉、黃、藥三人迷糊,就是現在的我,都忍不住嘀咕一句,我爺爺到底想做什么?
從木戶加奈的話里判斷,這事應該沒成功。不然現在也不會再次要組織人去打撈。
木戶加奈證實了我的猜測:“研究會找到的,也只是這一份報告而已。至于后續如何,則不得而知。政府方面也沒有任何官方派遣艦船的打撈記錄。我們推測,很可能當時這份報告并未引起重視,所以就被擱置了,塵封至今。”
“誰寫的這份報告?木戶有三教授嗎?”
“不,他不是這個專業的。報告的作者是一位叫泉田國夫的學者,他是研究瓷器的專家,也是著名收藏家。不過他在發出這份報告后不久,就神秘失蹤了,一直沒有下落。曾經有傳,說他的提案受到上面冷遇,說大陸的寶貝都找不完,哪有空去撈海底的東西。泉田國夫一氣之下,自己出發去尋船了,不過這終究只是個傳……”
我摸摸下巴,這事聽起來,還真是撲朔迷離:“那么您希望我做什么呢?還是說,您單純只是想告訴我這件事?”
木戶加奈挺直了胸膛,語氣誠懇:“我之所以會歸還玉佛頭,是因為希望它能回到中國。許君也曾經跟我說過,希望自己國家的東西,能留在自己國家。福公號的沉沒位置肯定是在公海,先到者得。希望許君能提醒五脈以及相關政府部門,引起重視,盡快著手開始準備。”
我看著她的眼神,閃亮亮的沒有一絲作偽。
我忽然明白她為何來找我。劉一鳴去世,瓷器專精的藥家一蹶不振,唯一能接觸到的人,就只有我而已了。我說道:“您真是費心了。沒問題,福公號的事我一定盡快轉達給有關部門,讓他們重視起來。”
對于福公號的事,我不是特別急。柴器確實價值連城,意義深遠,可遠洋捕撈和大海撈針一樣,光憑著幾句古人記載,不太可能馬上能出什么成果。我現在得集中精力對付老朝奉,這事就先去有關部門掛個號吧。雖然這么做有點對不住木戶小姐的好意,不過還得分個輕重緩急嘛。
木戶加奈也聽出了我語氣中的敷衍,長睫毛失落地閃了閃,仍舊鞠躬表示謝意。然后她拿出一疊文件,說是《三官文書》《泉田報告》的影印本。
我接過去,隨手翻了一下,都是看不懂的日文字,只能大致從漢字猜測意思。我翻了幾頁,實在看不明白,索性翻到最后一頁,是泉田報告書附的兩張照片,旁邊用鋼筆注釋了一連串日文。
我瞥了一眼照片,不由一怔,然后腦子呼的一下就炸開了。我的身子猛然前傾,撞動餐桌,一下子把咖啡杯給碰翻了,黃褐色的液體弄臟了大半塊桌布。木戶小姐發出小小的驚呼聲,胸前也被濺到了幾點。
但我完全顧不得這些,眼睛死死盯著照片,整個人的注意力仿佛被焊死在上頭。
照片是黑白色的,上面沒有人,只有一個木制擺架。架子上一字擺開,有五件青花人物罐。兩張照片構圖完全一樣,只是方向不同,為的是能夠拍全罐子兩側的紋飾。
照片年代久遠,畫面有點模糊,但因為是近距離拍攝,所以青花罐整體構圖還算明晰。我看到了“三顧茅廬”“焚香拜月”“鬼谷子”和“細柳營”,還有第五件我認不出來。
這五個罐子里,我曾經親眼目睹過三件,冒充過一件。這段時間,我日日夜夜都在琢磨的,就是它們;徹底攪亂我和老朝奉的,就是它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