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洛平的記憶里,那一天一點都不遙遠。
不遠的將來,這個人要君臨天下,他將擁有無人可及的威信和權勢,哪里還會記得自己鼻尖上沾過的一滴淡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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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授課之前,洛平先從懷中拿出了一個紙包。放在桌上打開來,里面是兩只糯米團,還有一只白瓷碗。
他說:“我這里可不比太學院,沒有好吃好喝的招待你,餓了的話就吃點這些墊墊肚子。茶水我會給你帶,沒有茶盅,將就著用碗喝吧。”
看著這一桌子吃的喝的寫的用的,周棠高興極了。之前擔心這人“居心叵測”“欺負作弄”什么的,全都被他丟到了九霄云外。
吃到嘴里的糯米團子一直甜到心坎里,他覺得這輩子吃的最好吃的東西就是它了,相比之下那些硬饅頭干包子真是難吃到令人作嘔。
等周棠狼吞虎咽地吃完,洛平便從最簡單的識字內容開始教起。
那天洛平教了他一個時辰后就讓他自己溫習,周棠問他要干嘛去,他說:“方才我在翰林院大鬧一番,不給他們一個交待可不行。不管怎么說,皇上這一面我是一定要見的,該說的諫也要說。”
周棠嚇了一跳:“你瘋了嗎?我當你是說了玩,你竟真要去父皇那里告那個什么尚書的狀嗎?你可知道,稍有不慎父皇就會斬了你的腦袋!”
洛平笑了笑:“不會的,我不會有事的。”
“你怎么知道你不會有事!”一想到他會人頭落地,周棠就急得不行,“小夫子你不要亂來,真要去的話,我、我就陪你一起去!”
“你那么害怕你父皇,陪我去又有何用?”洛平輕撫他的后背,安慰道,“信我,我一定不會有事。皇上非但不會罰我,反而會獎賞我。”
“獎賞你?你一個小小修撰怎么斗得過那個尚書?父皇難道信你不信他嗎?”
“都說圣心難測,皇上的想法,誰能猜得準呢。”
留下這句語焉不詳的話,洛平就揣著那本折子去請求面圣了。
周棠坐立不安地等到中午,幾乎一個字也看不進去。在他擔驚受怕到跳起來準備去找父皇的時候,洛平終于回來了。
面有倦容,但是一臉笑意,他說:“你看,我不是沒事嗎?”
周棠在放心的同時也氣得磨牙:這個小夫子沒心沒肺,當真討厭!
他扭過臉去若無其事地看書,洛平也不管他,只把幾本翰林院藏書閣里的書丟給他:“這都是些雜書,能看懂的話就看看。今天就到這里,下午我會有很多事,你先回去吧。”
周棠抱起書就走,把地上的小石子踢得到處亂飛。
洛平搖搖頭,心說這個樣子的周棠,還挺讓人懷念的。
后來周棠從旁人那里聽說,那天洛平在真央殿與吳尚書正面對峙,態度強硬辭激烈,直到說服皇上仔細調查戶部那筆餉銀的來歷為止。
一筆筆爛賬被翻出來,吳尚書貪贓枉法、意圖嫁禍、欺君瞞上等等數罪并罰,最后落得個斬首抄家的結局。
這其中種種事件和人物牽連,不過短短數日,已被皇上雷厲風行地肅清。
而洛平,這一新任官吏,被皇上當眾贊賞為“忠直諫”的賢臣,一下子成了大紅人。巴結者有之,不屑者有之,質疑者有之。
看他行事莽撞不顧后果,那些官場老手暗地里還是給他冠上了“輕狂小兒”的名號。但洛平始終是一副波瀾不興的樣子。
只有他自己知道,什么忠直諫,全是放屁。
上一世他這樣做,確實是抱著眼里不揉沙的良知報效朝廷。當時皇上贊賞他,還讓他沾沾自喜了好久,如今他早已明白,他不過是湊巧摸對了皇上的心意,給了皇上除掉想除掉之人的借口。
他是皇上一手布下的棋子,等到沒用了時候,自然也會被除掉。
現在他是個局外人,這些事情全都看得清清楚楚,也全都不放在心上了。因為他所要面對的不再是自己當年汲汲以求的仕途,而僅僅是周棠一人而已。
倒是周棠,經此一事,在心里把他看作了清高正直之人,頗為感佩。
即使后來認清了此人的心機深沉,也還是會用“濯清漣而不妖”來想念他。
周棠給那間屋子起名“掃荷軒”,因為他坐在里面背對掃帚、面朝荷塘。
他每天最高興的事就是去掃荷軒,就算洛平還沒來,他在那里枯坐著也開心。
周棠很聰敏也很勤奮,學東西一點就通。洛平布置下的背誦課業,第二天他就能一字不差地完成,還能連帶著之后幾篇一起背誦給他聽。
所以洛平教得也很輕松,通常一天下來他只需要花一兩個時辰在那間小屋里,其余的時間可以忙自己的事情。
翰林院的事情說多不多說少不少,不過他得到皇上的賞識之后,李學士就格外關照他,因而他的空閑時間就少了很多。
但不管如何繁忙,他每日必會抽出時間去掃荷軒。
兩人的相處模式就這么定下了——授課、讀書、習字、討論、閑聊,洛平會帶來一些點心,還有一壺茶水,他們就拿碗分著吃喝。
周棠覺得挺奇怪的,明明兩人以前從未接觸過,怎么洛平對他喜愛的口味那么了解。他愛吃黏黏的糯米,愛吃粗制的紅豆沙,愛吃純肉的餃子,洛平帶來的所有點心他都愛吃。
他問他為什么,洛平不以為意,只說是隨便帶的,湊巧而已。
周棠將信將疑。
他總覺得,他的小夫子好像能看穿人心一般,比他自己更了解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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