龔尚書只說了一句,錢廣進連連點頭,只是仍有些納悶。
“老尚書,太子年紀不小了,太子妃位總不能一直空著?”
“那便要看陛下和太子的誰能堅持得更久了,畢竟是□□定下的婚事,帝家孤女總有入帝都的一天。若非如此,你以為滿帝都勛貴世家都不敢肖想東宮太子妃位是何緣故。”若陛下看得開,左右也不過這一兩年了。
這句話是龔季柘的猜測,倒是沒有說出來。他朝錢廣進拂袖:“走吧走吧,回你的戶部去,記著這些話休要再提。”
龔季柘是兩朝元老,說話自不會無的放矢,見他開始趕人,錢廣進念叨著‘多謝老尚書提醒’便退了出去。
偏堂重歸安靜,龔尚書取出剛起草好的圣旨,眼落在明黃的卷軸上,有些晃神。
十年前他同樣替嘉寧帝起草過一道圣旨,只不過…不是天恩,而是來自帝王的雷霆之怒。
帝氏靖安,罔顧先帝之恩,妄動竊國叛亂之兵戈,朕代天責罰,賜帝家滿門死罪,姑念帝氏幼女乃先帝所重,特網開一面,圈禁于泰山國寺,不得帝旨永世不得入京。
區區幾句話,一道圣旨,大靖立國的功臣世家,自此大廈傾覆。
或許,本不該稱帝家為臣才對。
龔老尚書閉上有些渾濁的眼,重重嘆了口氣。
四十年前中原混戰,各世家割據天下,梟雄之中以南方帝家和北方韓家實力最厚,帝家家主帝盛天雖為女子,卻廣納天下有識之士,十年時間便在南方一家獨大,而韓家家主韓子安亦在同年將北方廣裘之地納入韓氏一族手中,正當天下百姓以為兩家會有一場惡戰時,兩家家主卻同時昭告天下兩人早已相識,惺惺相惜,愿不動兵戈統一南北,天下聞此訊彈冠相慶,傳為一時佳話。
半年時間,帝盛天隱退,將南方統治權及兵權交由韓家家主韓子安。
一年后,韓子安建大靖王朝,感念帝氏家主禪讓天下之義,又因帝盛天閑游天下,便封其侄帝永寧為靖安侯,掌管晉南十萬兵馬,并立下圣旨,靖安侯與當朝皇子共享皇位繼承之權。
此旨一出,天下震動,帝氏一族的尊貴榮耀無出皇室,被尊大靖國之柱石。
數年后,靖安侯得一女,視為掌上明珠,□□聞之欣喜,親賜名梓元,并降旨帝家,許下忠王嫡子與帝家幼女的婚事。
當年的忠王韓仲遠,便是如今的嘉寧帝。
在此后數年,靖安侯曾屢次上書,請辭皇位繼承之權,□□始終未應其所求,重昭四年,因早年戎馬生涯舊疾復發,□□殤于昭仁殿,留下遺旨立忠王為帝,世子韓燁為太子,而那道傳位圣旨里最后一句卻是――帝家幼女,上承于天,斯得重任,榮封太子之妃。
□□駕崩時,太子韓燁六歲,而帝梓元不過兩歲稚齡。
何來上承于天,那不過是□□給帝家留下的最大榮寵罷了。
帝家權握晉南十萬兵馬,當年甘愿放棄皇位的善舉又得天下敬重,在□□駕崩王朝不穩的頭兩年,靖安侯對嘉寧帝的全力支持才使得大靖安穩渡過了波譎云詭的朝堂之亂。
嘉寧帝為示皇室對帝家的善意,甚至下旨將帝家幼女帝梓元以公主之禮迎入京城休養,奉為皇室上賓。
當時,天下百姓皆以為待太子長大,大靖最尊貴的韓帝兩家結秦晉之好時,便可續寫當初□□和帝盛天謙和天下的佳話。
只可惜,嘉寧六年,靖安侯私調八萬大軍擅離晉南,長驅直入北方邊境,并欲勾結東騫國發動戰亂,消息傳來時,舉國震驚,嘉寧帝修國書迅速和北秦王和解,派遣大軍遠赴邊境,同時讓左相姜瑜帶著賜罪的圣旨前往晉南。
令人費解的是,靖安侯并未認罪,甚至在帝氏宗祠前當著滿城百姓和左相自刎以證清白,靖安侯的自刎將整個帝氏一族推入了天下注目之中,說句實話,即便晉南大軍突入北部,舉國百姓也不相信靖安侯有不臣之心,再加上靖安侯的慘死,大靖王朝比以往任何時刻都更加動蕩不安,諸王瞧得契機,皆有異動。
就在此時,左相姜瑜在靖安侯府搜出了靖安侯與東騫王密謀造反的書信,昭告全城后以雷霆之勢斬殺帝氏宗族三十族人和數百旁支,一夜間帝北城血流成河,人心惶惶之時帝北城守將季川率留守的兩萬守軍向嘉寧帝投誠,并幫左相迅速控制了帝北城。
帝北城的消息傳至天下時已經太晚,帝氏一族滅絕已成定局,更何況,同一日,遠赴北部的帝家八萬大軍遇上北秦鐵騎,被坑殺于青南山下,此時,整個王朝都沉默下來。
這八萬大軍的覆滅意味著…自此以后,大靖王朝最尊最貴者唯有皇家。
史書功過,向來勝者王侯敗者寇,有誰敢觸帝王之怒,累得滿門受禍。
此后長達數年,凡曾經與帝家交好的臣子都被流放或誅殺,嘉寧帝手段鐵血,以至于上至朝野,下至民間,都不敢再提曾禪讓天下顯赫大靖的帝氏一族。
而這場謀反里,天下百姓也確定了一事,就是當年奪下北方在大靖王朝地位不下于□□的帝氏前家主帝盛天早已亡故,否則,以她的脾性,絕不會看著帝氏一族自此斷絕。
帝氏孤女帝梓元,□□曾昭告天下的太子妃,從那時起,便成了整個大靖皇室的禁忌,被圈禁于泰山國寺,整個帝家,除了一個還未被撤去的太子妃虛位,便什么都不剩了。
如此,一晃便是十年。
龔老尚書睜開眼,感覺握在手心的圣旨隱隱炙手。
梓元,兩字皆是元后之意。
上承于天,斯得重任。
也只有極少數老臣隱隱猜出了當年這道遺旨中真正留下的話,□□不是由太子的擇定去選擇太子妃,而是…因為帝家幼女才選定了下任帝王。
那意味著只要帝梓元還在,她就是大靖下任帝王唯一的名正順的中宮之主。
□□當初是何等看重帝家女兒,才會賜下此名,在她身上留下鄭重至此毫不遜于立帝的遺旨,以至于讓整個大靖王朝在□□遠逝、帝家傾頹十數年后對東宮太子妃位始終懸空的荒唐事保持了沉默。
算了,帝家已經頹敗,感慨再多也是枉然,那帝梓元如今在陛下心中恐還不如安樂寨一介女土匪重要。
龔尚書看了一眼天色,將圣旨奉入盒中,急匆匆入皇城面呈嘉寧帝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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