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天的石階望不到盡頭,一步步向上攀升的人影在蒼穹下化成微小的塵埃,無論是大靖儲君,抑或是名聲斐然的大將,在這座天階上,沒有任何差別。
一千二百三十一階石梯,隔得唯有生死。石階頂峰長眠的帝王早已化為塵土,而活著的人,卻要背負命運與責任走下去。
一個時辰后,站在石梯最后一階,任安樂停住腳,微微感嘆,十年滄桑,物是人非,這里不是沒有變化的。
當年稀落的楓樹染遍了蒼山頂峰,漫無邊際的紅葉之海中,唯有那座萬古流芳的陵寢依舊孤單厚重。
眼緩緩下移韓子安之墓,天下間幾乎無人知曉,大靖太祖留在世間的不過這么簡單至極的五個字。
那字飄逸灑脫,卻嵌入極深,觀之蕭索冷清,一看便是用劍破鋒劃上。
韓燁行到墓碑前,他回首朝任安樂招手,任安樂抿住唇,一步一步朝他走去,停在墓碑一米開外的地方,不再進寸步。
“安樂,見臣禮吧。”
韓燁的聲音清冷嘆然,任安樂抿唇,朝韓燁看了一眼,眉極淺凝住,卻依舊極鄭重的朝身前長眠的帝王行下大禮。
臣禮,非晚輩之禮,她以為入京半年,韓燁至少已視她為友,卻不想千里奔波登上蒼山之頂他讓她行的只是臣禮。
“殿下,為何帶臣來此?”任安樂輕聲問。
韓燁未答,俯身上前半蹲,拍落碑上黃土,“安樂,這碑上的字是帝家家主留下的,太祖遺旨獨葬于蒼山,除韓帝兩家骨血,天下之人皆不可入。父皇曾說皇爺爺此舉荒唐肆意,給皇家留了閑話,我卻知道皇爺爺這么做只是想為自己留一處凈土。”
墓碑遙望晉南,那是帝北城的方向。
“殿下今日帶臣前來,可算違了祖制?”
“不會,我想讓皇爺爺見見你,他老人家會很欣慰。”韓燁聲音微沉,回首望向任安樂的眼底如蒙珠玉,“安樂,我可預見你會陪我創大靖盛世,世間能與我在朝堂比肩者,唯有你。”
韓燁的話鏗鏘篤定,任安樂微微一怔,嘴角勾起微不可見的弧度,“哦?殿下想說的好像不只于此?”
“你鋒芒過露已成事實,回京后,無論你是否愿意,我都會上奏父皇是你尋出了沐王謀反之證,此功居偉,父皇會厚待于你。”
“為何,殿下應知我不愿過多介入朝廷黨派之爭。”任安樂蹙眉。
“你踏入其中已成事實,安樂,我以太子的身份懇請你留在我身邊。”韓燁起身,行至任安樂面前,眸色深沉,“但我永遠只能視你為友,無論你將來功至幾何,我都不會將你迎入東宮成為東宮之主。”
這句話意外而猝不及防,任安樂從沒想到會如此之快的聽到這句話,至少不該是在她和韓燁歷經生死、榮辱與共之后。
韓燁,你與嘉寧帝,原來竟是一樣嗎?
她開口,情緒不見一點波動,瞳中倒映的青年身影漸漸模糊起來,“為何不可以?”
如果站在你面前的只是任安樂、晉南的女土匪,在為你竭盡全力之后,你為何還能拒絕得如此徹底?
韓燁轉頭,似是沒看見任安樂眉間的冷意,望向石碑上凌厲肆意的刻字,輕聲道:“因為太祖,因為帝家家主,因為父皇,還有因為梓元。”
他沒有看見,背后立著的人影片刻的僵硬。
“因為太祖當初的遺旨?”這句問得太輕,以至于韓燁沒有聽出身后女子話語中的嘲諷干澀。
“不僅僅如此,帝梓元是我這一世必須相護之人,我的太子妃,我的中宮皇后,除了帝梓元,絕不會再有第二個人。”韓燁緩緩轉頭,溫柔至極的聲音,卻偏偏能說出最決絕的話語。
任安樂突然想,若她只是任安樂,此時心境,又該如何?
可終究,她從來不只是任安樂不只是那個在晉南之地肆意灑脫的女土匪,游戲人間的安樂寨主。
如青松一般挺拔的身影,鄭重到極致的諾,任安樂看著一尺之距的青年,突然笑了起來,“殿下何須如此重,殿下希望安樂守臣禮,臣決不再逾越半步,殿下若要安樂為朝廷之上的助力,臣亦肝腦涂地。”
明明早就猜到如果是任安樂,一定會回得這般灑脫,韓燁心底苦笑,微微沉眼,問:“你當真愿意?”
“自然,無緣做夫妻,做知己亦可。”安樂擺手,轉身準備離開,“殿下,沐王之事為重,未免施將軍久等,我們還是盡快回晉賢城。”
韓燁點頭,和任安樂并肩而立,簡宋看著二人走來,快步跟在二人身后。
蒼山頂峰安靜寧和,韓燁突然開口,“安樂,你可讀過大靖立國野史?”
任安樂微一思索,頷首,“小時候聽老頭子說過不少”
“渭南山之役聽說過嗎?”
韓燁的聲音很輕,任安樂腳步一頓,微瞇眼,曲指在他掌心極快的劃過。
還未行出三步,凌厲的劍風夾著驚雷之勢從背后驟然而來直指韓燁。
頃刻之間,韓燁和任安樂同時向前躍出數米,韓燁腰中寬扇反手擲出,和任安樂背后突然拔天而起的長刀一齊朝來劍會去。
鏗鏘刀劍相撞聲不絕,強盛的內勁讓四周的楓葉紛紛落下,塵土飛揚。
這一劍速度奇快,詭譎至極,即便是久經沙場的任安樂也在這煞氣濃厚、死意彌漫的劍勢下微微心驚。
劍發神鬼莫測,劍收輕若驚鴻,她和韓燁站定,回頭看向不遠處持劍而立的男子,未有意外,卻帶了凝重和失望之色。
“屬下竟不知殿下您身手如此之好。”簡宋抬眼看來,長劍觸地,嘴角微勾,帶了一抹自嘲。他瞳色幽深淡漠,平時厚道的面容此時看來竟是十足的邪肆恣意。
任安樂嘆然,數十年前天下逐鹿之時,太祖和帝盛天曾被心腹追殺,被圍困于渭南山頂,兩人苦戰三天三夜,破敵方大軍,取背叛者首級方才了結這段恩怨。
蒼山山頂只有他們三人,韓燁來蒼山雖有告誡她之意,可真正目的卻是圍誅簡宋。只是她未想到他竟能如此沉得住氣,在簡宋拔劍之際才點穿布局,論謀略心思之深,世上千萬人皆弗如。
“不及你。”韓燁瞧了一眼地上碎成粉末的折扇,淡淡回。
“我在殿下身邊七年,以為最了解殿下者非我莫屬,如今倒鬧了個笑話。我猜到殿下今日會來蒼山,也知曉殿下除了我不會帶任何侍衛前來,卻不想任大人居然會成為計劃里唯一的例外。”簡宋撫掌而笑,頗為贊賞,“我自以為以殿下心性為餌,現在看來倒是我入了殿下設的局,只是殿下千金之軀,親自將我引出來,未免太高看于我了。”
“沐王座下暗衛之首、大靖不出世的劍法天才歸西,當得孤如此。”韓燁向前一步,雙手負于身后,沉聲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