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勃然變色:“你什么意思!你是在暗示陛下是被人暗害嗎?”
“太子殿下誤會了……”燕綏一笑,“我不是暗示,我是明說。”
太子氣得險些一個倒仰,燕綏又一笑,有趣地瞧著他:“我便是明說又如何?陛下忽患重疾,為人子者有所查問,豈不是題中應有之意?太子為何如此憤怒?”他對著太子微笑,輕輕道:“……又不是說你是兇手。”
最后幾個字說得又溫柔又親切,太子卻聽得渾身一麻。
李相和單一令對望一眼,都在心中搖頭。
眼前這位東宮之主,城府氣度,心機謀算,給宜王提鞋都不配。
真不知道陛下是怎么想的。
氣氛正僵凝,遠處隱隱又傳來傳報聲:“……神將林擎到——”
燕綏目光一縮。
“林擎回京了?”
李相垂目道:“是,回殿下,陛下病前,正好下旨,召神將林擎回京述職。陛下說,近年邊境尚算安定,林帥多年未歸,也該回來休養幾日,見見天京風物。并特旨允許林帥攜帶近衛,以示恩寵。”
燕綏目光又縮了縮。
單一令忽然道:“殿下與林帥也多年未見了,正好今日景仁宮遇上,也便……”
燕綏忽然打斷了他的話,道:“方才本王提到了陛下這病得蹊蹺,要查問之前脈案和當時陛下飲食用具等諸事,此事緊急,耽擱不得,本王這便去辦了。”說完也不待眾人回答,轉身便走。
他這一出來得突然,眾人愕然,太子轉頭去看皇后,皇后神色猶豫,正要開口,忽然榻上人咳嗽一聲,又一聲。
眾人都驚住,永裕帝已經好幾日未曾發聲,都急忙去看。
燕綏腳步一停,但依舊沒有回頭,隨即又抬步。
然而此時,被眾人圍住的永裕帝,忽然嘶啞發聲:“老三……”
燕綏腳步又一頓。
“綏兒……”
這一聲更低,不仔細聽幾乎聽不見,帶著油盡燈枯之人獨有的虛弱。
燕綏手指一顫。
這稱呼暌違二十余年。
依稀還是三歲之前,父皇這么喊過他。
那時候他不得母妃喜歡,林飛白也進了宮,得母妃全心寵愛,他這個正牌皇子,倒像個添頭。皇宮中人最勢利,眼見著便怠慢了他,還有一次,太監送來給他盥洗的水是冷的,正巧被父皇撞見,那個小太監當即被打死,而父皇當著眾人的面,把他抱在膝上,喂他吃了一盤花生,喊他“綏兒。”
燕家皇族祖訓,抱孫不抱子,做父皇的,向來不給兒子太多寵愛,父皇性情慈和,是個例外,但一般也遵循這些規矩,唯獨他是例外中的例外。
他一直記得,那盤花生,又大又脆又香。
第三聲呼喚一直沒出口,取而代之是一連串撕心裂肺的咳嗽聲。
燕綏背對著床榻,從景仁宮的虛掩的殿門看出去,前方琉璃重檐上挑著的一輪殘陽,雖然碩大紅艷,但轉眼便要落了。
因此努力而不甘地,燒了一天的灼灼紅霞。
紅霞下,未著盔甲,一身散淡的林擎,匆匆而來。
兩人目光相撞,林擎挑起一邊眉毛,有點意外,燕綏沒有表情。
然后他轉身。
既然已經遇上了,那就這樣吧。
床榻前,皇帝果然已經睜開了眼睛,并且不理會皇后的殷殷勸阻,努力地要起身,一雙瘦骨嶙峋的手,顫顫伸向燕綏的方向。
李相和單一令對視一眼,心想陛下這是什么意思?是太久沒見到最寵愛的兒子的心切,還是有別的用意?
如果是別的用意,那今天很可能就會出大事。
本朝諸臣,大多還是擁戴正統。太子并無大過,繼位天經地義。
李相按住了心口,單一令臉色發白。
臨終改立,是要血流成河的!
太子的臉色已經白了,寬袖下雙手微微顫抖,皇后一直盯著皇帝的臉,良久,咬牙按住了太子的手,轉頭對著燕綏微笑道:“老三,陛下叫你呢。”
燕綏慢慢地走過來。
太子的顫抖更厲害了,手慢慢地伸向袖子里,皇后捏緊了他的手,李相和單一令對視一眼,李相示意所有人都下去,自己不動聲色上前一步,單一令則慢慢退出,準備招呼帶兵守在殿外的姚太尉,隨時注意著殿內的一切動靜。
而此時皇帝忽然道:“宣……宣林擎。”
林擎本來正在殿門外磕頭,皇帝這一宣,所有人又是一怔,一時氣氛更加緊張。
這個時候再宣統兵大將入殿,很有可能是為新帝設下安邦武輔,意義非同小可。
步聲橐橐,林擎進殿來。
太子已經不抖了,整個人僵硬地坐在那里,皇后似乎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才壓住了他想要的所有動作。
但她也慢慢地放開了手,眼底閃過一絲絕望之色。
燕綏加上林擎,真要想做什么,這殿內,沒有人能抗衡了。
陛下想要干什么!
難道真的……
不管這殿中人怎么想,燕綏已經到了榻前,林擎也已經站到了榻下。
太子和皇后一人坐在榻的一邊,皇帝在她們中間艱難地伸手夠著燕綏,燕綏這才對兩人看看,一偏頭。
他向來就有這種不發一而氣死人的本事,只一個示意滾出去的動作,就讓太子渾身猛然一顫,拼命壓抑的憤怒驚懼瞬間便要爆發——
皇帝忽然道:“你們——先下去——都——下去——”
皇后:“陛下!!!”
聲音哀懇凄切,宛若啼血。
皇帝:“下——去——”
太子:“不!我不!憑什么!憑什么——”
他忽然撲上去,就要去抓他父皇的領口,“父皇!你不是!你不是要改立太子是不是!你不能這么對我!你不能!”
燕綏手指一動,卻最終停住。
林擎目光一閃,也沒動。
卻忽然有人撲上去,撲在皇帝身上,轉頭就是一耳光,扇在太子臉上,聲響清脆。
“你瘋了!”皇后聲音難得這么尖利,“陛下久未見老三,讓他過來訴訴父子衷情而已,你發什么失心瘋!”
太子被扇得頭一偏,和皇后目光一對,被她眼神中的警告之意所驚,捂著臉不動了。
半晌,他轉身,隨著母后,向皇帝行禮,退出簾幕。
李相垂頭跟在后面,心想若是太子能繼位,這位怕不又是一位垂簾太后。
所有人都退了出去,只留下了林擎和燕綏。
吱嘎一聲,最后一個出去的人,將殿門關上了。
而殿外有軍靴馬剌撞擊清脆之聲。
燕綏緩緩在榻邊坐了下來,看著父親枯槁的顏容。
半晌他道:“爹,你如何就這樣了?”
皇帝凝視著他,眼神復雜,輕輕地道:“……這幾年,你去了哪里?”
“去解毒。”燕綏道,“您知道不?我這胎里毒,到今日終于解了,您歡喜不?”
皇帝眼神露出一絲疑惑,“老三,你什么時候……中了毒?”
燕綏笑起來,“爹啊,想不到您都這樣了,這腦子,還是如此清醒呢。也是,不清醒,如何能掌控這御宇八方,又用著我的人,又壓著我的人呢。”
皇帝微微睜大眼睛:“老三……你是說文臻嗎……你……在怨父皇嗎……”
燕綏垂下眼。
他將暗衛全數派去保衛文臻和孩子,之后便斷了和國內的聯系,在無盡天昏迷解毒期間自然也是音訊不通的,但是回國之后,第一時間便命身邊中文等人趕往湖州,也聽說了這些年來文臻在湖州的一些事,尤其是她和燕絕之間的爭斗,雖然流傳出來的未免是失實的版本,但他是何許人也,仔細一聽便知究竟,于那模糊傳說的邊緣,觸摸著了那一年驚心動魄的斗爭輪廓。
算算,那正是她懷孕待產的時間。
半晌他笑了笑,道:“父皇,冤有頭債有主啊。”
皇帝便伸出瘦骨嶙峋的手,握緊了他的手,喘息地道:“綏兒……我知道……叫你的女人受委屈了……但后來幾年,我也沒再派巡守皇子前去不是么……你放心……從今以后……她便得自在了……也算是你給她的補償了……”
林擎聽得眉毛一挑,去看燕綏,這話什么意思?文臻封疆大吏,讓她自在,那除非燕綏去做皇帝。而且除非皇帝,別人也不能給她補償這份自在。
燕綏顯然也聽懂了,微微一怔,隨即便聽皇帝道:“……綏兒,我把這江山,交給你,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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