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時初刻,韓蟄健步走回銀光院,身上不知何時換了套栗色長衫,烏金冠下輪廓冷硬。
夜色已降,院里掌了燈,廊下燈籠昏暗。
令容站在涼亭里,身后的桌上趴著紅耳朵,旁邊擺了釉色柔潤的瓷瓶,里頭花枝逸出。她手里拿著小銀剪,站在鵝頸椅上,正挑剪花枝,手臂舒展,衣袖滑落,胸脯鼓起,側望如同峰巒,腰肢纖細盈盈,煙色襦裙飄曳垂落,在晚風里吹得如同水波。
亭外是一樹含苞的海棠,嫣紅柔白的花苞綴在枝葉間,燈籠映照下清晰分明。
她聽見院門的動靜瞧過來,見是韓蟄,漾出笑意。
韓蟄放緩腳步走過去,令容已屈膝從鵝頸椅跳下來,手里握著兩枝海棠。
海棠清麗,映襯姣美面龐。她本就天生麗質,柔頰膩膚,眉目靈動,盈盈一笑,便如牡丹綻放,被燈籠昏晃光芒罩著,愈添神采。尋常梳得隨意的發髻盤成精致的倭墮髻,沒見旁的裝飾,只簪了一枝鳳釵。
那鳳釵還是去歲他送的,通身赤金打造,做工精致,鳳口中銜著的兩串淡紫珍珠渾圓柔潤,末尾兩顆大如龍眼的正好綴在耳畔,隨她跳下來的動作,微微晃動。
云鬢花顏,金釵飛鳳,耳畔滴珠紅艷,與眉心描摹的朱色海棠映襯。
韓蟄有點挪不開眼,令容卻已取過瓷瓶,將新剪的海棠供進去。
“還以為夫君不回來了。”她睇他一眼,語氣里帶點抱怨的意思。
韓蟄唇角微動,“答應了你的。”
令容“唔”了聲,將幾枝海棠擺好,舉刀韓蟄面前,“好看嗎?”
杏眼顧盼流波,柔嫩的紅唇微啟,秀眉微揚,眼角挑出點嫵媚弧度。
韓蟄頷首,“很好看。”
“那就好。”令容仿佛沒察覺他的打量,回身揉了揉紅耳朵,遂往亭外走,“晚飯已備好了,就在那邊涼亭。夫君還吃得下嗎?”
“還沒吃晚飯。”韓蟄跟在她旁邊,繞過甬道,登上涼臺。
已近月末,夜空暗沉漆黑,唯有近處燈籠照得明亮。涼臺三面的門板窗扇多被卸下,春夜的涼風徐徐吹進來,眺窗而望,外頭甬道交錯,游廊逶迤,燈籠都已點亮,勾出另一幅夜景,一眼望去,倒覺心曠神怡。
涼臺上碗盞俱備,宋姑和姜姑招呼人將飯菜擺上來,便又奉命退下。
夫妻對坐,菜肴可口,新啟封的梅花酒味美清香,入口清冽。
韓蟄近日忙碌,早出晚歸,夫妻倆雖同住在銀光院的屋檐下,安心說話的次數也寥寥可數。這倒是個不錯的時機,令容向他夸耀新嘗試的菜肴,韓蟄難得不吝夸贊,還跟她說幾件朝堂上的趣事。
他從前甚少跟她提朝堂的事,哪怕偶爾觸及,也只是錦衣司的冷沉殺伐,那雙鋒銳深邃的眼睛里,也總藏著一處深淵,令她不敢觸及。
這倒是罕有的事。
令容暫不去想旁的,聽到有趣處,還會追問幾句。
……
直至飯罷,令容吃得心滿意足,起身走至窗邊,扶欄而望。夜風將腦袋吹得清醒,她緩了片刻,才轉過身,背靠窗坎,盈盈睇著韓蟄,“還有件事,想跟夫君說。”
“什么?”韓蟄自斟酒飲盡,抬眉看她。
“先前聽說皇后身子不適,母親帶我入宮請安,皇后說月底要在宮里設宴賞花,讓我跟母親一道去。”她頓了下,見韓蟄頷首,續道:“那天在皇后宮里,還見到了章姑娘。她還特意問起夫君,仿佛記掛得很。”
“她?”
“夫君沒瞧見她嗎,就前幾日。”
韓蟄擱下酒杯,“看見了。”
“她跟夫君早就相識,且兩府是世交。”令容淡聲。
韓蟄頷首,覺得令容今晚頗有點古怪,便靜等她下文。
令容瞧著他,頓了片刻,才道:“那位章姑娘,曾對夫君有意吧?”
這話問得出乎意料,韓蟄微覺詫異。
令容低頭擺弄腰間宮絳,曼妙的脖頸低垂,那兩串淡紫珍珠垂下來,光暈柔和。肩上春衫單薄秀致,被夜風一吹,衣袖輕飄,那聲音都有點飄著似的,“先前章姑娘來拜訪時就覺得不對,如今看來,我猜得沒錯?”
韓蟄并沒否認。
章斐藏著的心思他沒留意,但韓鏡跟他明確提過,無從否認。
看令容這模樣,顯然是有點醋了。成婚三年,她還是頭一回流露這般姿態,妙麗眉目間帶著不悅,臉頰微微鼓起,咬牙負氣似的。
韓蟄起身,走至窗邊,垂目打量她,唇角微勾。
令容有點發惱,杏眼瞪著他,咬牙道:“夫君這座銀光院,還真是不少人都盯著。”
“那只是她們盯著。銀光院已有了少夫人。”
“這少夫人卻險些喪命,給人家騰位子。”令容還是頭一回當著韓蟄的面戳破舊事,見韓蟄面色微僵,心底的忐忑一閃即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