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省廳檔案室藏在辦公樓最深處,厚重的鐵門一關,便把外面的喧囂全隔在了門外。
中央空調的冷氣順著通風口往下灌,落在堆疊如山的鐵皮柜上,凝出一層薄薄的涼意,卻壓不住卷宗紙張里散發出的陳舊霉味。
那是時間的味道,混著二十多年前的灰塵、墨水和紙張氧化后的氣息,一呼吸就能嗆得人喉嚨發緊。
黃向陽蹲在最里面一排鐵皮柜前,膝蓋抵著冰涼的水泥地,牛仔褲早已被壓出深深的褶皺。他面前攤開的卷宗摞得有半人高,最上面幾本的封皮已經泛脆,稍一用力就可能撕出裂口。他的額頭上滲著細密的汗珠,順著鬢角往下淌,浸濕了警服衣領的藏藍色布料,在領口暈開一小片深色的水漬。
可他像是沒察覺,只盯著手里的卷宗,指尖在搶劫、盜竊、涉槍這些紅色標注上反復劃過,指甲縫里還嵌著剛才翻頁時蹭到的紙絮。
“黃廳,您這都蹲第三整天了,歇會兒吧。”
檔案管理員老張端著一個搪瓷杯走過來,杯沿還沾著片沒撈干凈的枸杞。
他把杯子遞過去,目光落在黃向陽通紅的眼底。
那里面布滿了血絲,眼尾還有明顯的黑眼圈,一看就是這幾天沒睡好:“您看您,昨天中午就啃了個涼饅頭,晚上又在這兒熬到后半夜,再這么硬扛,身體該垮了。九七年到現在的卷宗,光東關市一個地方就有上百本,不差這一時半會兒。”
黃向陽緩緩直起身,腰桿咔嗒響了一聲,他揉了揉發酸的腰側,接過搪瓷杯一飲而盡。
涼茶的苦澀順著喉嚨往下滑,稍微壓下了喉嚨里的干渴,杯底的枸杞還沾在嘴唇上,他隨手抹了一把,又把杯子遞回去,指著桌上攤開的一本卷宗,聲音帶著明顯的疲憊,卻依舊透著股不肯放棄的堅定:“老張,你快來看這,零二年東關市的超市搶劫案,你還有印象嗎?”
老張湊過去,瞇著老花眼,手指點在卷宗封皮的編號上:“有點印象,那年冬天特別冷,東關市剛開發,外來打工的多,搶劫案也多。怎么了,這案子有問題?”
“你看受害者的筆錄。”
黃向陽把卷宗翻到第十七頁,指尖按在一行打印字上,一字一句的說道:“受害者李桂蘭說,當時兩個劫匪里,高個子的那個手里拿著一把黑色的槍,有金屬扳機,對著我腦袋扣了一下,沒響。可后來抓到的嫌疑人王山,一口咬定沒槍,就拿了把水果刀,當時東關市局查了王山的社會關系,沒發現他接觸過槍支,就認定是李桂蘭被嚇慌了,把玩具槍當成了真槍,最后按普通搶劫案判了王山八年刑。”
老張皺著眉,把卷宗拿過來仔細看,手指在黑色槍支、金屬扳機、扣動沒響這幾個詞下面劃了線:“這么說是有點怪。玩具槍大多是塑料的,很少有金屬扳機,而且扣動的時候聲音是咔嚓的塑料聲,跟真槍空膛的咔嗒聲不一樣。當年辦案的人沒注意這點?”
在他看來,正常情況下,這是不應該忽略的細節問題。
“估計是沒深究。”
黃向陽嘆了口氣,往后靠在鐵皮柜上,鐵皮的涼意透過警服滲進后背,讓他稍微清醒了些,這才緩緩說道:“零二那個時候,基層警力緊張,東關市又是案發高發區,有時候為了趕結案率,一些細節就容易被忽略。可你想,要是真的沒槍,李桂蘭為什么要特意強調金屬扳機和扣動沒響?這些細節太具體了,不像是編的。”
他頓了頓,目光又落回卷宗上,像是透過那些打印字看到了二十年前的超市現場:“更關鍵的是,王山說是同伙干的,我就負責望風,可當年沒抓到他那個同伙,案子就這么結了。你說,會不會那個同伙手里,真的有槍?而且,是我們要找的那把?”
最后一句話出口,黃向陽的聲音都有些發顫。
他下意識地摸了摸口袋,里面裝著一張泛黃的舊照片。
是他和田星宇當年在警校的合影,兩個年輕人穿著學員服,笑得一臉燦爛。
這些天查卷宗的時候,他總忍不住摸一摸這張照片,像是田星宇在陪著他一起找線索。
二十年前,田星宇被認定是兇手時,所有人都信了,只有他不信。
現在,只要能找到那把失蹤的七七式手槍,說不定就能還田星宇一個清白。
老張也沉默了,他翻到卷宗最后一頁,看著當年辦案民警的簽名,眉頭皺得更緊:“要是真像您說的那樣,這個同伙就太可疑了。可都過去十多年了,王山還在監獄里嗎?就算在,這么久了,他還能記得同伙的樣子嗎?”
“不管記不記得,都得試試。”
黃向陽猛地站起來,動作太急,帶得旁邊的卷宗滑下去幾本,他連忙彎腰去撿,指尖碰到一本卷宗里夾著的現場照片。
照片上的超市門口積著雪,玻璃門上貼著“年底大酬賓”的紅色海報,和他記憶里零二年的冬天一模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