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時陽光明媚。
明亮的日光從半啟著的窗戶縫里透進來,落下一地斑駁。
只是屋里坐著的兩個人,談論的話題與這份敞亮毫不相干,或者說,是那斑駁里的陰暗。
沈臨毓的身子就在這處陰暗之中,失去血色的臉色襯得嘴唇透了紫。
在廣客來,他極少會展露出這般神態,眼中尋不到一絲笑意,反而與他的用詞符合,冷漠到了“殘忍”。
院子里,有小犬嗚嗚叫聲。
狗兒嘴饞,可能是聞到了廚房里香噴噴的味道,纏著小囡去討吃食。
越討越來勁,叫聲都響亮了。
沈臨毓便是在這奶聲奶氣的狗叫聲中舒緩了神色,眉眼又活絡起來。
“昨晚上迫不得已,吃了兩筷子酒糟魚。”他道。
阿薇愣了下,復又明白過來:“五皇子不知道你的口味。”
“怎么會讓他們知道,”沈臨毓答得很是坦蕩,“你也說過,吃飯能暴露一個人的習慣。”
他會瞞著敵人,但他沒有瞞過阿薇姑娘。
況且,這事上最難瞞過的就是廚子。
“我雖猜到他們會算計我,但能得你提醒,還是十分高興。”沈臨毓看著阿薇道。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阿薇評價著,“王爺就沒有想過,華山一條道,將計就計也容易把自己折在里頭?”
阿薇的語氣平靜,聽不出多少喜怒。
沈臨毓原想為自己的膽大多解釋幾句,話到嘴邊還是改了口。
極其誠實,也極其明了。
“阿薇姑娘先前做的那些事,也沒有比我寬闊到哪里去。”
殺馮正彬、殺岑睦,同樣是華山一條道,一個不慎就賠進去了。
阿薇:……
饒是阿薇嘴皮子利索,這一點上也否認不了。
她做事,也“拼”得很。
她正欲說些什么,院子里傳來廚娘高昂的聲音。
曉得這廂有客,廚房上的人都不會湊近了,只高聲提醒“火候夠了”。
阿薇應了聲,讓沈臨毓稍等,自個兒去灶上。
豬肝湯燉了一小鍋子。
陸念愛喝湯,對豬肝倒是平平,阿薇與她盛了一大碗,讓青茵送去雅間。
余下的分了兩碗,端回屋子里,往桌上一擺,她與沈臨毓道:“都是王爺的。”
沈臨毓看著湯多料足的兩碗,頷首道:“確實是沾光了。”
哪里會真是沾光呢?
沈臨毓心里也清楚,拿到跟前,用勺子慢慢吃。
阿薇坐回了他對面。
先前觀察過走路的姿態,她曉得沈臨毓的傷幾乎都在上半身,腿上最多些許擦傷,不影響行走。
此刻看他用膳,就能判斷得更準確了。
左手不扶碗,看起來隨性,但動作幅度比往日小,想來除了那一劍狠的,身上的傷比元敬說的要重,因而不敢過度牽扯皮肉。
將計就計,落在身上的劍傷也都是真真切切的。
豬肝湯潤而不膩,沈臨毓用得很慢,屋里一時間只有他這點動靜,直到換第二碗時,阿薇突然開了口。
“很多人,走的都是華山一條道。”
沈臨毓抬眸,隔著氤氳白氣看向阿薇。
阿薇支著腮幫子,視線沒有落到交談對象的身上,而是斜斜看向窗外。
“我曾看過一次開棺驗尸,”阿薇緩緩開了口,“不是余家的棺,余家開棺時我還不是余如薇,算起來有四年了吧,我和聞嬤嬤那時還住在保寧府。”
沈臨毓拿著勺子的手一頓,問:“是顧娘子的棺,還是安娘子?”
聞,阿薇轉過臉來,詫異地看著沈臨毓。
保寧府底下小鎮上的事,沈臨毓怎么會知曉的?
疑惑閃過,答案很快也浮上心頭。
“算到章振禮頭上、治下不嚴的三連打,打的就是這案子?”阿薇問。
沈臨毓頷首:“起初是猜度你的身份,所以向江必生詢問了近些年蜀地所有開棺的案子,沒想到其中一樁正好能向章振禮施壓。”
這就是意外收獲了。
或許說,冥冥之中,讓他得了這份由阿薇姑娘帶來的運氣。
思及此處,沈臨毓問:“保寧那兒如何看這案子?”
阿薇重重抿了下唇,整理了思緒,才又開口。
“安娘子原先那婆家,與我們當時的住處是一條巷子。”
“有一日,一對兄妹求上那家門,在門前跪了好幾天,他們的事也就傳開了。”
“他們就是顧娘子的孩子,顧娘子的遺骨上線索有限,他們只能寄希望于安娘子的遺骨。”
“聞嬤嬤看他們可憐,每日都送些吃食過去。”
“那婆家因著舊事有顧忌,最終還是想了個辦法,續弦的那位素來潑辣,罵人的本事在巷子里出了名,但那天,我覺得她罵得真動聽。”
“那是平頭老百姓能想出來的能讓良心過得去、又不讓自家被牽連的最好的辦法了。”
“開棺那日,我和聞嬤嬤一道去看了。”
“仵作找到了那顆珠子,所有圍觀的人都說,蒼天有眼,能把那混賬東西徹底定死了。”
“可后來,案子還是改判,底下人頂了罪。”
“我們在鎮子里只曉得個結果,俱是憤怒不已,我們不知道衙門已經盡力了,不知道大理寺三連打,只看到一個真兇脫罪、官官相護的結局。”
“早幾年,安娘子的兄長為了一個真相,失手打傷了真兇,被判了死刑,他在華山失足了。”
“顧家那對兄妹堅持開棺,也是悶頭走到黑,改判之后,他們消失了,我不知道他們是隱姓埋名逃了,還是被害了。”
“安娘子那婆家,閉口不談案子,在我們離開那鎮子之前,他們就先搬走了。”
是他們愿意走這崎嶇又無法回頭的山路嗎?
是阿薇不愿意用正經法子解決金家的冤屈嗎?
沈臨毓聽得懂阿薇的未盡之,也聽出了阿薇話語中無奈背后更深的憤慨。
倏然地,沈臨毓想起他先前聽說過的,阿薇姑娘心情不好時,會切一籃又一籃的菜,會通宵達旦的燉一鍋肉……
當她看到殺害三位娘子的真兇逃脫之時,想來,一定也是如此消解心中的情緒的吧……
不僅受困于金家的冤,阿薇姑娘也一樣看得到身邊人的悲苦。
不論是熟悉的陸夫人,還是僅僅面識的顧家兄妹。
心善,所以對受害之人同情,也對施害之人憎惡。
放下勺,沈臨毓思索一陣后,溫和地道:“那案子的確是一樁冤案,從施壓重判安兄長,到三連打讓真兇脫罪,地方官員有人盡力了,有人官官相護。
死刑需大理寺復核,本意是限制地方,但實際施展時,依舊空子極多。
朝廷有力所不及之處,太遠了,看不到那些陰霾,因而更需要一雙眼睛去看到它,解決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