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舒華宮到御書房的路,李嶸走著甚至有些陌生。
他來不及感慨什么,只聚精會神聽沈臨毓說今日狀況。
當聽說沈臨毓果真是假傳圣意、求御書房那頭又安排了什么,李嶸腳步未停,只蹙起了眉頭長長嘆了一口氣。
“我那日與你說,”李嶸斟酌著用詞,“需要有一人動手,那就該由我來。”
沈臨毓道:“圣上的脾氣,大哥也是了解,想把他徹底氣倒……”
倒不是不可能,而是得費好大的力氣。
能把永慶帝氣到厥過去、肝陽上亢到偏枯,那把火就不會小。
說不定,引火燒身。
永慶帝還沒倒,先把絞盡腦汁氣他的人給收拾了。
“況且,我們的確沒有那么多時間了,”沈臨毓無奈道,“若是有的選,我也不想讓她……”
李嶸的眸色暗了下去。
在他的記憶里,金殊薇還是那個跑起來搖搖晃晃的小團子,逗一下就哭嚎啕大哭。
哪怕沈臨毓這幾次與他說了些阿薇的事情,在親眼看到之前,李嶸還是很難把小團子與十六歲的姑娘家聯系在一起。
就是印象里炮仗一般的孩子,今時今日,走到這一步……
李嶸的喉頭滾了滾,喑啞著聲音道:“我虧欠她、虧欠太師,太多了。”
沈臨毓拍了拍他的胳膊,無聲寬慰。
眼瞅著要下雨了,這一路過去倒也沒有遇著什么人。
偶爾碰見個內侍,看年紀就知道進宮沒有幾年,只認得沈臨毓,卻不識得李嶸,大抵猜他是哪家簪纓子弟。
兩人直到御書房外,才被侍衛攔了下來。
這里頭有人認得李嶸,愕然看著一塊到來的兩個人,張了張嘴要說什么,又不知道這時候能說什么,只得不住扭頭看向御書房關起來的大門……
“兩位殿下莫要……”
才有人硬著頭皮開口,就聽見背后傳來毛公公的聲音。
“可算來了,圣上正等著呢,還讓小的出來看看,說是要下雨了,別淋著。”
毛公公的臉上看不出任何不對勁的地方,恭恭敬敬請李嶸和沈臨毓進去。
另一側,海公公瞪大著眼睛看向了李嶸。
他先前一直被長公主拉著說家常。
抱怨永慶帝總讓郡王做“抄榮王府”這種苦差,差事做完又卸磨殺驢,說停職就停職。
又說阿薇姑娘這兒好、那兒好,趕是趕了些,但想在年內把婚事定下來,讓海公公一道參謀有什么好日子。
海公公機靈,察覺到了不對勁,但他掰扯不過長公主,直到聽見外頭動靜,才心急火燎地出來看。
這一看,就看到了一位不該在這里出現的人。
海公公當即又去看毛公公,偏毛公公面朝著兩位殿下,他只能看到個背影。
一人從海公公后面走上來,越過他,又往前走。
正是長公主。
“阿嶸來了呀,”長公主笑容溫和,語氣堅定,“進去吧,你父皇等你好一陣了。”
長公主這般說了,李嶸自然能順利往里頭走。
“姑母。”李嶸拱手與她問安。
而后,他的視線落在了一旁的海公公身上。
很平靜,也很深沉,李嶸走過去,抬手拍了拍海公公的肩膀:“這幾年辛苦你了,多虧你時常照顧臨毓。”
海公公:……
肩膀上的手其實并沒有用什么力,但海公公覺得千金重。
牙關緊咬,心中驚濤駭浪。
他該說什么?
“小的只對圣上盡忠”,還是“小的沒有照顧郡王”,亦或是“您別把小的架在火上烤”?
都不可能說了的,這個當口上,生門只有一道。
海公公泄去了身上力氣,微微彎下腰:“都是小的該做的。”
李嶸笑了下,又道了一聲“辛苦”。
雨氣化作了雨滴。
毛公公打開了御書房的門,幾人魚貫進去后,他把門關上,皮笑肉不笑地看著侍衛內侍。
大雨壓暗了天色,殿內只有昏暗的燈。
永慶帝已經從地上被扶起來了,依舊坐在大椅上。
椅子與大案靠得攏,便是他渾身軟綿綿的,也能被夾在中間。
當看到長公主、李嶸與沈臨毓時,永慶帝的瞳孔顫得厲害。
三個叛徒!三個逆臣賊子!
可惡!可恨!
他“啊啊”叫了兩聲,仿佛是想說,十年前就不該饒了李嶸的命!
一念之差,給自己留下了這么大的隱患!
李嶸卻沒有看永慶帝,他的目光先落在了阿薇身上。
他都記不清,上一次見面時,那小團子有沒有他的膝蓋高了,而現在,他很難在這少女身上看出當年的稚童影子。
“你長大了,”李嶸深吸了一口氣,道,“阿薇、殊薇,好久不見。”
阿薇回了一禮。
她對李嶸已經全然沒有印象了,但這聲“殊薇”,讓她有了路又往前走了一段的實感。
不過,眼下不是敘舊的時候。
先機握在他們手中,卻也經不住任何浪費。
李嶸看向了永慶帝,道:“父皇,您身體不適,我等下讓人去請太醫吧。”
永慶帝凸著眼睛看他。
“但在見太醫之前,”李嶸問,“我的禁閉解了,是吧?國不可一日無君,您要養病,便由我代您監國吧。”
永慶帝想動動不了,想罵也罵不了。
他何曾嘗過這種滋味?他憋屈得甚至想捅自己兩刀。
可他控制不了自己的四肢、唇舌,他也控制不了眼淚。
淚水像是失禁了一樣涌出來,帶著他的恨、他的怒、他的不甘心。
李嶸仔細觀察了下永慶帝的狀況,問阿薇道:“確定安全嗎?”
這個“安全”,指的是能過太醫那一關,能讓事情照布置好的推動下去。
阿薇頷首:“安全。”
一旁,沈臨毓神色嚴肅地點了點頭:“原先試過。”
李嶸便沒有再細問。
與幾人交換了眼神,他清了清嗓子,突然高聲呼喚:“父皇?您怎么了父皇?”
“皇兄!”
“圣上!”
幾道聲音此起彼落,擔心著急、真情實感。
永慶帝被他們聯手做戲氣得眼淚流得更兇了,哼哧哼哧直喘氣。
“您緩一緩,”阿薇突然開口勸說,“雖說并不致命,但您若控制不好脾氣,火氣上頭了,肝陽上亢真的會要了您的命。
您還不能駕崩,您現在咽氣了,會給太子殿下添麻煩的。
還是說,為了讓太子麻煩些,您寧愿這會兒就咽氣了?”
永慶帝沒有咽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