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禮監那聲傳召還在殿外廊下回蕩,阮凝玉剛順著石子路快步走來,便這么撞進了沈景鈺的目光里。
他就立在廊柱旁,日光落在他大紅箭衣上,卻沒暖透那周身的沉郁。
此刻沈景鈺眼尾的紅痕已淡得幾乎看不見,即使在對面見到她,依舊面色如常,只不過他經過她的時候,阮凝玉入微地見到,他垂在身側的雙拳還緊緊攥著,指節繃得發白。
“臣女阮凝玉,見過陛下。”
阮凝玉剛跪下,便見到江新荷也跪在了她的旁邊。
江新荷不會說話,只瑟瑟發抖。
明帝坐在御座上,目光先落在沈景鈺身上。
見他雖躬身行禮,垂在身側的手卻仍未松開,指節依舊泛著白,便知這孩子心里還憋著勁。
明帝正了臉色,看向沈景鈺:“都起來吧。”
“景鈺,芙蓉園的事你可知錯?到底是怎么回事?那江姑娘為何會跟你在一處?”
沈景鈺起身時,喉結動了動,眼眶又通紅了起來,“臣知錯,不該在宴會上失儀,但今日之事,臣是為人所害!”
明帝嘆了口氣:“朕知道你不是那樣的孩子。”
最后,他目光落在了三人的身上,“沈景鈺,阮凝玉,你們二人有婚約在身,可如今芙蓉園這事鬧得滿城皆知,景鈺你牽扯上江新荷,清白名聲受損不說,連凝玉你的處境也變得尷尬。朕今日便想問你們一句,你們二人的親事,眼下打算怎么辦?”
忽有一聲凄厲的悲嚎從外面傳來。
眾人望去,只見個身穿青色宮服的小太監跌跌撞撞跑來通報:“陛下!不好了!工部清吏司的江主事……他夫人方才在宴上聽聞姑娘的事,實在悲痛難忍,竟直挺挺地暈了過去!太醫已經趕過去了,可眼下還沒醒過來!”
這話一出,周圍瞬間陷入更深的沉默。
江主事便是江新荷的父親。
江新荷更是癱坐在了地上,她本就因名聲受損而渾身發顫,此刻聽聞母親暈厥,更是如遭雷擊。
阮凝玉垂下眼簾。
看來這場風波為了堵住悠悠之口,不會這么輕易過去了。
沈景鈺起先便篤定自己絕沒有錯,自己是無辜之人,可此時看到江新荷連哭都哭不出來,此時眼里頭不禁流露著濃濃的愧疚。
明帝聞,嘆了一口氣。
他看向了沈景鈺和阮凝玉,目光又掃過沈景鈺緊繃的側臉,“江家夫人暈厥,江氏女又受此無妄之災,名聲已毀,若不妥善安置,恐難服眾。既如此,朕便做主,賜工部江主事之女江新荷為你的側妃,選個吉日,過幾日便完婚,也好給江家一個交代。”
“你與阮凝玉的親事不變,待此事平息,依舊按原計劃籌備大婚。”
雖然已經預料到了結果,沈景鈺身子卻渾身一顫,心口仿佛扎進了一把鈍刀。
他臉蛋青白了下去,一顆心像被人狠狠攥住,快無法呼吸。
他不愿讓阮凝玉成為將就。
沈景鈺心里閃過迷茫、掙扎、為難、痛苦,他有心想扭轉這個局面,最后他可悲地發現,再無別的更好的結局了,他無法改變現實。
他恨自己的無能為力,恨自己什么都不能改變。
如果他娶了江新荷,便違背了去年跟阮凝玉“一生一世一雙人”的契約。
剛想開口進的阮凝玉,此時一抹氣息擦過了她的耳邊,帶著過去她所熟悉的薄荷淡香。
“阮凝玉,我成全你。”
她瞳孔微縮。
但她看向沈景鈺時,他卻已經掀袍,雙膝下跪。
他垂著眼,昧著心,一字一句,花費盡所有力氣艱澀開口:“微臣……不愿讓阮姑娘和江姑娘為難,愿與阮姑娘退親,成全她今后覓得真正心意相通的如意郎君。”
說到“成全”二字時,他喉嚨有如被碎瓷片扎破。
阮凝玉猛地抬頭,眼底滿是錯愕。
明帝也愣了愣,隨即眉頭皺得更緊,語氣里帶著幾分審視:“你可知你在說什么?退親豈是兒戲?”
先前是沈景鈺百般軟磨硬泡他才允了這門親事,可沒想到沈景鈺轉眼又要退婚,明帝變了臉色,有些難看。
“你可想清楚了?今日這婚事若退了,便是板上釘釘的事。往后你再想反悔,哪怕跪到朕的殿門外,再來求朕重提這門親事,也是絕無可能了。”
沈景鈺心頭一緊,汗水從他的臉上掉下,他牙齒狠咬下去,嘴里克制住不發出陣陣痛苦的呻吟,讓它們不為人所知。
沈景鈺叩首在地,額頭抵著冰涼的青磚,聲音卻依舊堅定,一滴滾燙的淚砸進地里。
“臣……想清楚了。只求陛下成全。”
阮凝玉側過臉看著他叩首,心頭復雜,但心上的那塊石頭卻也落了地。
可沒想到沈景鈺話落后,在沒人看見的地方,他卻悄無聲息地攥住了她的手。
阮凝玉心里驚住,他沒有看她,她剛掙扎,卻又被他攥得更緊,兩人手指纏繞在一起,因為正在面圣,阮凝玉不敢有大幅度的動作。
他的掌心觸感溫熱,他攥得越來越緊,仿佛用盡了此生所有力氣。
沈景鈺叩首道:“阮姑娘本無辜,江姑娘亦是受害者。若因臣一人讓兩位姑娘都受委屈,臣心中難安。與其讓三人都困在這樁婚事里,不如臣來退一步,至少能讓阮姑娘擺脫這牽扯,尋個好歸宿。還請皇上成全。”
明帝聲音帶著嘆息:“罷了……你既已拿定主意,朕再攔著,倒顯得多事了。”
阮凝玉又叩首謝恩,“臣女無異議,全憑陛下做主。”
明帝點了點頭。
沈景鈺依舊跪在地上,額頭抵著冰涼的地,他終究還是親手斷了他與她的將來,只是想到能讓她擺脫這樁是非,心底又生出一絲微弱的慰藉。
阮凝玉那一天,記得沈景鈺攥著她的手很久很久,他力氣大到痛得她覺得自己骨頭要斷了。
等到司禮監宣布旨意的時候,他壓在她手上的掌心這才松動。
“臣謝主隆恩。”
白綾袖底下,他終于松開了她的手。
_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