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說到底,不過是他一場自欺欺人罷了。
謝凌想到了阮凝玉的老家襄州,便吩咐蒼山派人星夜兼程趕往襄州一趟,她說不定會回到故里暫避。
謝凌幾乎把她能去的地方,都派了一撥人馬在那邊留意著,任何蛛絲馬跡都不肯放過。
如今凡是她可能落腳之處,幾乎皆已布下眼線。
謝凌臨行前神醫榮老過來了。
如今謝老太太分外離不開許清瑤,讓人不得不懷疑許清瑤背地里給謝老太太灌了什么迷魂湯。謝凌回江南的那兩月,特請榮老留在府中,名為調理,實為看顧。
謝凌暫且把阮凝玉的事情給放到一邊,不讓自己陷入在傷心的氛圍里,他很不喜歡讓情緒控制自己做事,他并不是一個被此拘泥的人。
謝凌便見了榮老一面,因他的囑咐,榮老在謝府有一個單獨的小院子,更有一方藥田,可自在栽種菜蔬與草藥。林老在府中還算自在,也能更方便地留意府中動靜。
謝凌見榮老年事已高,免了他的禮數。既如此,榮老也沒有客氣,于下首座椅中安然落座。
謝凌請他在一旁石凳上坐下,又讓丫鬟奉了茶,而后開門見山:“榮老,祖母的病況如何?”
榮老摸了一把胡子,神色有幾分凝重,“夫人的咳血癥確屬罕見,但老朽昔年游歷西域時,曾遇一例相似病癥。此癥雖非無藥可醫,卻獨缺一味世間極稀有的藥材‘藍蓮’。”
“至于那位許姑娘……表面看似精通藥理,實則經我藥童幾番試探,不過一知半解。她先前所獻藥方,雖能暫緩癥狀,卻無法根除,反似有意令老夫人產生依賴,日漸離不得她的藥。”
“若老朽所料不差,那味救命的‘藍蓮’,恐怕正掌握在許姑娘手中。”
“欲根治老夫人之疾,此藥,必不可缺。”
謝凌眸色一沉,指節無聲收緊。
須臾,他語氣中聽不出喜怒地道:“榮老可知,這藥除了治病,可還有其他用途?”
榮老沉吟片刻,“此物性極寒,若非對癥,誤服反傷元氣。尋常人得之,幾同雞肋。除非……除非有人深知其珍稀,刻意囤積,以待奇貨可居之日。”
謝凌不說話,只輕輕一笑。
他先前便不喜歡許清瑤的做派,盡管她溫婉大氣,舉止得體,與他接觸過的長輩無不對她贊不絕口,可謝凌心底卻始終存著一份不自在,總隱隱懷疑她這般刻意接近,背后有些反常。
現在看來,如他想的不錯。
所幸,他早已在幫許家渡過危機之后,便與許清瑤恩怨兩清,使她再無從以恩情相挾,這也是他當初出手相助的原因。
榮老看著眼前這位功成業就的年輕人,頗帶了幾分幸災樂禍的意思,“老夫人的身子,若再拖延一年,只怕真要油盡燈枯了。若大人決意挽救祖母性命,便只能順從許姑娘之意。這樁婚事,大人怕是避不開了,自古情義與孝道難兩全,如今老夫人性命攸關,大人不若便娶了許姑娘?”
這對任何一個男人來說,怕是都是種侮辱。每個地位尊貴的男人最恨受人脅迫,更何況許清瑤是以他祖母性命相挾,如此一來,更是增添了謝凌心底的厭惡。
謝凌沏著茶,沒說話。
沸水沖入紫砂壺中,茶葉舒展,香氣四溢。
氤氳水汽模糊了他清俊的側顏。
榮老見自己如此陰陽他,可這位謝家大公子依然一臉老沉,一點情緒都不顯露,便深感無趣,他最討厭和這種無趣的人相處在一塊了,沒勁。
……
謝府下人聞及阮凝玉之事,皆以為大公子必會對此女深惡痛絕。不料謝凌卻嚴令禁止丟棄她遺留在海棠院的任何物件,一件都不準扔,不僅如此,還讓海棠院保留著原樣,不許絲毫改動。
走之前,謝凌又去了海棠院一趟。
如今謝府再無一人敢攔他。
謝凌進去了阮凝玉那間閨房,空氣里那股熟悉的女人身上的香氣正在漸漸淡去,屋里少了太多她的東西。
謝凌先是躺在她的床榻上,嗅著錦褥上面殘留著的她的香氣,最后又在她的屋子里枯坐了一夜。
他腰間的藍地靈獸紋荷包里,還存著她那對瑪瑙耳墜。
月光透過窗欞無聲灑入室內,落了一地的霜。
謝凌用手帕攥緊這對瑪瑙耳墜,窗邊那抹月色冷眼旁觀著屋內的狼藉,以及他的失控。
一炷香之后,謝凌便將手帕丟棄在了地上,夜色下只剩那雙欲望剛褪下去的墨目,里頭漫出來徹骨寒意。
謝凌根根分明的睫毛垂了下去。
他忽然有些唾棄自己。
她明明都和奸夫私奔了,而自己卻還走不出來,甚至還在臆想著她,以此發泄心里無法宣泄的憤怒,在夜深人靜的時辰對著沒有她的房間發泄著內心的陰暗。
甚至還在幻想著她與他還有可能。
二十多年來,謝凌從未如此懷疑過自己。
他自小便是天之驕子,如今更得圣心眷顧,以功擢升戶部右侍郎,一路走來,可謂順水行舟,幾乎未曾經歷過真正的波折。即使他待人溫和,心里存著黎民百姓,心系天下,可他還是逃不出世家公子的劣根性,清貴出身,他骨子里卻是涼薄傲慢。
可阮凝玉卻給他帶來了毀天滅地的重擊。正是這一路過于順暢的坦途,使得阮凝玉的出現與背叛,成為他人生中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挫敗。
這份挫敗非但沒有隨著時間消弭,反而在他心中發酵成一種執拗的不甘。
謝凌從來沒有哪一刻這么懷疑過自己。
這對瑪瑙耳墜,她住在庭蘭居的時候他曾看見她戴過,她當時還小鳥依人般依偎在他的懷里,只是沒有想過有一天,她會處心積慮地離開自己,而他追悔莫及。
他真是愚蠢至極。當初她離去時那般異乎尋常的乖順,他早該察覺出其中的不對勁才是。
早知道如此的話,當初她還在庭蘭居的時候,他便不該顧及著她的感受。他就該在她的身上烙下他的印記,用針筆在她后背上留下“謝玄機”的刺青,要她永永遠遠地記住自己,再著,這樣的刺青她便再也不可能去勾搭上旁的男子。
腳邊那方濕潤的手帕,猶如無聲的嘲諷,譏笑著他方才失控的定力。
月華如水,將謝凌此刻最不愿示人的脆弱,照得無處遁形。他心底最深的恐懼,便是這般不堪的情狀會被阮凝玉窺見,他怕她知道,怕她知道他那卑微的愛戀。
害怕她得知明明她籌謀私奔在先,他卻依然對她迷戀至此,泥足深陷,他怕她嘲笑自己。
許是先前壓抑的怒火攢到了,加上妒火攻心,心底的憤懣再也壓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