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指尖滾燙,用了用力,仿佛要將她的手灼傷。
“薛平安,你不為我高興嗎?”
薛綏看著他眼中不容置疑的執拗,想起他的獨斷專行和霸道,這才明白,他早已謀劃好一切——
為此,不惜自毀。
“你若因這樁事被陛下厭棄,儲位不保,豈不是前功盡棄?”
她低聲勸說,卻掙不脫他的手。
“儲君之位若要拿你來換,不要也罷。”李肇低頭,吻了吻她的指尖,“好了,我知你擔憂那個郭三姑娘,放心,鄭國公府那邊,孤自有交代,不會讓她蒙羞受辱。”
薛綏覺得他實在瘋狂,無至極。
“陛下和娘娘豈會姑息遷就?”
“自然要教訓幾句。”他勾了勾唇角,眼底卻無笑意,“他們痛斥孤,為兒女情長亂了皇家體統,行事不知分寸……”
他捉住薛綏的手。
“在你面前,孤從未有過半分分寸。”
“……”
不以為恥,反以為榮?
薛綏蹙眉抽手,“說!你是不是在算計我?”
“你一個遁入空門的出家人,孤算計你作甚?”
見她眉凝寒霜,渾身緊繃戒備,他又溫聲賠笑,討好地笑著牽她的手。
“不氣了,是算計了一下下……無非是為掃清障礙,不讓旁人再對你心存妄想……”
報復心真重啊。
薛綏凝眸審視著他,不知李肇接下來又會如何瘋癲……
五日后,她才讓錦書從京中打聽來驚雷般的消息。
太子李肇在御前力陳與郭三姑娘“性情不合,恐誤佳人”,懇請收回成命。
崇昭帝龍顏大怒。
逼他跪在丹陛之下,親自持鞭抽打他的肩背,以示懲戒……
每抽一鞭,便問一句“可否知錯……”
李肇跪在紫宸殿冰冷的金磚上,整整挨了二十八鞭,一聲未吭。
謝皇后聞訊疾步趕來,撲到皇帝面前,哭著求情,生怕皇帝一怒之下,打死了他。
可這個犟驢子,脊背挺得筆直,愣是連眼皮都不眨一下,更沒喊半句疼。
一直到鮮血浸透了后背,崇昭帝也打累了,終是擲下鞭子,軟了心腸……
沒人知道,父子二人那天關在紫宸殿的暖閣里密談兩個時辰,究竟說了些什么,只知道,大太監王承喜捧著圣旨出來時,御批的退婚書上,另外加了一道恩旨。
當日晚些時候,謝皇后親自駕臨鄭國公府,帶著一箱箱奇珍異寶,登門致歉,明是太子“年少孟浪,辜負了郭三姑娘”,并下旨封郭云容為“明慧縣主”,要認做謝皇后的干女兒。
鄭國公府一家誠惶誠恐,出迎接旨。
郭云容卻是哭成了淚人,躲在屏風后不肯露面。
謝皇后拍著國公夫人的手,神色悵然。
“是本宮教子無方,讓皇家顏面掃地,更累了云容。”
“云容是本宮看著長大的姑娘,溫婉柔順,品性純良,本宮是斷斷舍不得她受半點委屈的……”
“今日登門,本宮是來奉旨認親的——陛下特意叮囑,要本宮認下云容這個干閨女,以后她的終身大事,本宮會親自把關,定給她尋個家世清白、人品貴重的好郎君。”
國公夫人哽咽著屈膝行禮……
再有不悅,也只得千恩萬謝地接下圣旨。
此舉,既保住了郭家姑娘的名節,也給了鎮國公府體面。
從長遠來看,不與東宮聯姻,避免了站隊,成為端王一黨攻訐的靶子,又不必得罪東宮,左右都可逢源,并不見得是一樁壞事。
至于郭云容,有了縣主身份,又是皇后的干閨女,在京中貴女圈里也有了顯赫名分,大家羨慕都來不及,何人敢說三道四,恥笑她的遭遇?
只是經此一役,太子的名聲徹底壞了。
街頭巷尾都在議論,說東宮太子不顧倫常,與水月庵的小尼姑有染,德行有虧,遭鄭國公府拒婚打臉。更有甚者,將他與端王側妃的舊事翻出來,編了些不堪入耳的段子,在酒肆茶樓里傳唱。
次日上午,薛綏正在擦拭那柄天樞親手打磨的銅鏡,慧明師太坐下的小徒弟,行色匆匆地穿過回廊,前來通傳。
“了塵,有貴人到訪。”
薛綏眼皮微微一跳,吩咐錦書。
“快請進來!”
薛綏坐立不安地等待片刻,才見玉衡同天樞一道踏入禪房。
驟然起身,幾乎是急切地上前,連呼吸都亂了節奏。
“師姐,你終于肯來見我了——”
玉衡輕輕一笑,發間的金蛇簪隨步履輕顫。
她將玄鐵藥箱重重擱在案頭,捏起薛綏下巴端詳:“舊陵沼的風浪沒能埋了你,倒在上京城里養成個禿瓢姑子?”
“師姐嘴上還是這么不饒人。”
薛綏笑著奉茶,被她一掌拍開。
“少來這套。”玉衡掀開藥箱,從里頭抓出一個琉璃瓶,
瓶子里,血色的蠱蟲在猙獰地扭動,
“你可想清楚了?一旦解了蠱,他便不再受你牽制,你費盡心機布下的局,也會功虧一簣。好不容易才讓太子殿下為你神魂顛倒,如今罷手,不可惜嗎?何況——”
頓了頓,她又用指甲輕刮瓶壁,挑起眼尾斜睨著她。
“這蠱蟲的滋味可不太好?”
薛綏眉頭微蹙,“師姐何必用蠱蟲嚇唬我?”
“我只看戲。”玉衡笑得妖嬈,“十三,風波才剛剛開始,水越攪得渾濁越好。何不袖手旁觀,等各方勢力下場斗得遍體鱗傷,方為得趣?”
“我只想要情絲蠱的解藥。”
玉衡將瓷瓶塞進薛綏手中,面紗下的眉眼毫無波瀾。
“舊陵沼的規矩,以價換物。你若想解他的蠱,便要付出代價。”
薛綏握住瓷瓶,觸手冰涼:“代價是什么?”
玉衡輕笑一聲,指尖劃過窗欞上的冰花:“以心血飼蠱三日,每夜子時取血一盅,折壽十載。”
禪房內一時寂靜。
天樞欲又止。
窗外老梅簌簌落雪,薛綏望著瓶中翻涌的猩紅,想起李肇眼底決絕的光,想到他在紫宸殿跪受鞭刑時,脊背挺直如松的模樣……
一個個片段如燒紅的針尖,刺入骨髓。
她腕間的佛珠仿佛烙鐵一般,燙得肌膚生疼……
卻又遠不及心口翻涌的情絲灼痛。
“我愿意。”
東宮。
李肇摩挲著靈羽從水月庵送來的信箋,黑眸沉如寒潭。
鎏金蟠螭燈,在他眉骨投下深濃如墨的陰影,來福跪在一旁戰戰兢兢。
“郭三姑娘……不,明慧縣主摔了御賜的玉如意,當夜就病倒了,鬧得雞飛狗跳,國公夫人也勸不住……”
“鬧夠了自然會停。”
李肇揉了揉眉心,“鄭國公府要體面,孤便給足他體面,旁的,再沒有了。”
說罷他起身,將信箋在燭火上點燃,微微勾起唇角,慢慢轉身。
“備馬,去水月庵。”
來福嘴里唉唉有聲,連忙取來玄狐皮氅子,跌跌撞撞地跟著他追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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