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課從學校急急趕到這里,身上已經汗涔涔的,總算到達目的地——目的地可不是三陽春,而是緊鄰它的一家書店。
葉笙又一次走進了時光書店的大門。他握著槍,襯衫上全是血,每走一步都會落下一個血色腳印。
然而踏入這扇門,聲音全然被吞噬。他覺得身邊的環境無比詭異。每樣東西都籠罩在一片純白的光里。
葉笙按下心驚,無視身上的傷痕,憑借記憶,往書架第三排的角落里走去。這一次,他沒有在熟悉的角落里看到那個蹲在地上偷偷“竊讀”的小男孩。他看到了書店的“老板”。
老板在舉手,做什么動作。
霧蒙蒙的白光讓他看不清老板的臉。老板扶下了老花眼鏡,聽到腳步聲后,轉過頭來。筆趣庫
葉笙以為老板看不到他。
沒想到,老板下一秒朝他露出一個笑來。他伸出手,熱絡道:“欸,小葉來了啊。”
葉笙猛地停下腳步,杏眼剔透冰冷,渾身戒備起來。
“老板”好像察覺不到這種殺意般,他用一種非常熟悉親切的語氣說道:“小葉,聽說你這次考高考考的很好啊,以后要去淮安大學讀書了,淮城那可是大城市啊,你外婆在天之靈肯定也會為你感到驕傲的。咱們陰山好不容易出一個高材生。”
高考……淮城……
老板從光中走出來,矮瘦,戴眼鏡,臉上總是掛著樂呵呵的笑意,是葉笙的高中班主任。旁邊的光褪去,露出了真實面貌。原來班主任剛剛在擦黑板,而葉笙也不在時光書店,他身處高中的教室里。
葉笙現在精疲力竭,他嗓子又開始痛得厲害,一句話都說不出來。甚至在這里,他神智時清時渾,在班主任拉著他過去坐下休息時都沒能反應過來。
“你怎么渾身上下都濕透了,淋雨了?唉,現在的小年輕啊,一點都不懂得照顧好自己的身體。來來來,你先坐下,我給你倒杯熱水。”
葉笙想說外面下沒下雨你不知道嗎?但是當他坐在座位上,轉過頭往外看時,他發現周圍竟然變成了一片白霧。甚至為了貼合語境,天空淅淅瀝瀝下起了雨。雨水沖開白霧,露出的不是清平鎮街道,而是他的高中。陰山唯一一所由國家資助建立起的高中。老舊生銹的籃球場,冷硬漆黑的水泥操場。冷風嗚嗚咽咽吹過晦暗天地,把對面教學樓破碎的窗狂吹得相互碰撞,發出劇烈響聲。
環境的變換詭異又離奇,可葉笙生不起一絲警惕。他坐在角落里,跟之前的十幾年一樣,一個人安靜看著窗外。
班主任給他倒了一杯熱水。
葉笙垂眸,接過水杯,熱水的溫度燙得他指尖發麻。
班主任:“高考分數出來后,校長給你打電話了你沒接。我給你打電話,你也沒接。班上同學和招生辦的電話,你都沒接。是家里出了什么事嗎?”
葉笙依舊不說話。
班主任一點也不意外他的沉默,繼續嘆息道:“你志愿真的確定了嗎,就選淮安大學?其實以你的成績,沖一沖京城那邊的高校是完全可以的,學費的事,跟教育局說清楚家里情況肯定也不是什么問題。小葉你真的不再考慮一下嗎。”
葉笙摸著杯子,輕聲道:“沒什么好考慮的。”
班主任說:“為什么?”
葉笙:“因為去哪都一樣,我最后都會回陰山。”
班主任詫異地看著他:“回到陰山?你還想回到陰山來,小葉你怎么想的啊。”
葉笙低頭看著自己的指尖。陰山的貧窮落后體現在方方面面,這里沒有垃圾箱,沒有焚燒廠,所有的垃圾都被就地用火燒毀。久而久之,空氣中永遠都是那股塑料燒焦的味道,與這種味道相匹配的,還有腐朽的木桌,發潮的粉筆。
和它的罪惡一起,在雨天無限發酵蔓延。
班主任勸說:“小葉啊。你這個年紀,就該去外面的世界闖蕩,回陰山干什么。唉,老師在這里任教好多年了,老師勸你別回來。”
葉笙控制不住自己,低聲說:“不,我覺得,我挺適合這里的。”
他出生時,那種恨不得撕毀這個世界的仇恨、戾氣,一點沒有消失。只是因為年歲漸長,慢慢被他壓了下去而已。他覺得自己很適合陰山。
因為陰山是個和外面的世界完全脫軌的地方。
這里山連著山,路繞著路,沒有高鐵沒有公交沒有飛機,交通艱險。十年如一日的黃土路。它落后,封閉,治安混亂,罪惡橫生。但是它……無比安靜。
葉笙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活這么一遭。他對活下去沒有任何欲望,人生的軌跡全靠“照抄”旁人。生于陰山,死于陰山,對他來說是最平靜的一條路。
班主任久久地凝視他,最后嘆息:“唉,小葉,你是個不忘本的好孩子啊。”
葉笙聽到“好孩子”三個字,就知道他誤會了,但他也不想去解釋什么。他其實一直都讀不懂自己。如果把“外婆要自己做個好人”這種虛假、自欺欺人的標簽摘除,重新審視自己走來一路,做出的每個決定。葉笙好像觸摸到了自己靈魂深處的什么東西。
那種東西叫“使命”,扎根潛意識的“使命”,仿佛他以前該是個軍官,服從命令服從使命是第一要義。盡管他的使命是他自己給自己下達的。
這些年來他總覺得自己天生是個惡人,在竭盡所能壓抑本能。
可是到現在,葉笙又品出了一層不一樣的味道。
原來不是他的“善”在對抗他的惡。一直以來,都是他的“使命”在拉扯著他,不要走向瘋狂。
葉笙低下頭,長睫遮住冷厲的眸光,心里不無諷刺地想:原來,我一開始是個好人啊。
……那么為什么,出生睜眼的第一刻,會有對世界那么強烈的恨意。
他看著緩緩上升的熱氣,強迫自己去回憶自己的小時候。
最開始低燒不斷,病魔纏身的幾年,他只記得痛苦和恨意,卻忘了另一種情緒。
每個嬰兒,第一個學會的動作都是哭,因為哭出來代表心肺的健康。一個新生兒落地后不哭,在醫生護士眼中是極其危險的事。可葉笙出生就沒哭過,甚至沒張開過嘴,所以陰山沒有人認為他會活下來。他也這么認為。人人都以為他生而無淚。可他卻記得,那些為疼痛輾轉反側的童年,恨意肆虐的夜晚,每次睜眼,他的眼角總會一片潮濕。
……原來,藏在恨和暴戾下方,還有連他自己忽視過去的難過。
葉笙安靜地不說話。雨水洗刷窗戶,他的神情在黑雨天叫人讀不透。
班主任說:“等下教育局應該也會給你打電話,小葉你到時候記得接一下,教育局應該會問一些你家里的情況。還有,我聽說你媽媽就是改嫁到淮城去的是嗎。那你到了淮城可以先去聯系她啊,不然你一個人孤苦伶仃的,在大城市也不好過。小葉,你在聽我說話嗎?”
高考分數出來的那天,葉笙收到了很多個電話。同學的,校長的,教育局的,各個大學招生辦的,但他唯一接通的,只有他媽媽黃女士的。葉笙覺得自己離坐上那列列車已經很遠的,但是聽著班主任的話,這一切好像就發生在昨天。
“小葉?”班主任又喊了他一聲。
葉笙隔著熱氣,抬眼望向他。
他眉眼依舊是那種生人勿進的冷漠,可是孤僻厭世的氣質,現在被另一種情緒替代。
“小葉,你在聽我說話嗎?你要是不喜歡外面的世界,回陰山來也挺好的。至少陰山都是你熟悉的人,老師也會一直在這里。不過大學畢竟是人生最獨特的階段,小葉有想好大學要怎么過嗎?”
大學怎么過?按照他的計劃,按部就班、一步不錯的過。
沒有脫軌,沒有誤差。
這是當初他心里的答案……
對面是滿臉笑容的高中班主任。
熟悉的環境,舒服的溫度,熱氣騰騰的溫水,對于葉笙來說,好像雨夜的救贖一樣。這里的每一件事都讓他放松戒備。班主任一直在圍繞他擇校的問題聊天,并沒有催促他喝水。可是葉笙覺得自己的嗓子越來越渴,身體也越來越冷,急需一杯溫水溫暖胃部。
他低下頭,緩緩地拿起紙杯。
班主任見他不回答,說:“小葉你先喝杯水暖暖身體吧。舒服點了,我們再來聊聊大學的事。”
水紋蕩漾,熱氣上涌,涌進葉笙的眼中。他越來越渴,身體精疲力竭,他控制不住自己的動作。先前射出那枚a+級子彈殺死程小七,已經讓葉笙的身體內在破損得一塌糊涂。他知道這里處處都是詭異,可他眼里只有這杯水。
耳邊是班主任的輕聲細語,“高一的時候,我見到你的第一眼,就覺得這小孩怪可憐的……”
葉笙拿起那杯水,眼神逐漸被熱氣沖的渙散麻木,他的唇一點一點碰上杯子的邊緣,稍微仰頭,可熱水碰到唇瓣的瞬間。
葉笙體會到一種前所未有的炙熱!
這種炙熱不是來自于唇邊,而是來自于他后背肩膀處!
那只猶如胎記的紅色蝴蝶,如今像是火一樣燒著他的皮膚。
葉笙瞬間恢復理智,他咬緊牙關,抬眼看向對面的人,想也不想,把手里的杯子扔了過去,而后快速地拿出了槍。熱水澆了“班主任”一頭,水跡沿著班主任的額頭滑下,腐蝕他的皮膚,把他整個人腐蝕掉。
葉笙強撐著站起來,想要離開這里,但是他剛走一步,腳就踢到了桌角,倒在地上,手腕被擦出血。射出那枚a+級子彈的副作用,是讓他靈魂都戰栗的痛。
肩膀上的紅蝶滾燙,熱意一路沿著他的脖頸往上爬。
葉笙的眼前一片血色。
他不知道這是哪里。
那支銀色的箭射向故事大王的瞬間。
故事大王動用了手里的筆,把他帶到了這里……他以為是故事大王的過去,沒想到,還有他自己的過去。如果他喝下那杯水,或許永永遠遠要死在這里了。
汗水滲入眼里,葉笙摁著地面,艱難地從地上爬起來。可他的大腦劇烈的抽痛,每一根腦神經都在緊繃,肩膀上的熱意燒到腦海的瞬間。
滾燙灼熱。
他腦海中驀然、掠過一個瘋狂又血腥的畫面。
他看到了滿天的紅蝶往上飛。
剎那間,緊繃的弦斷裂。
砰,是玻璃儀器破濺空中的聲音!他聽到震耳欲聾的警報聲,聽到腳步聲,槍械聲,怒斥聲!無數高尖科技織成的藍光里,一具一具尸體上長出白色的蟲子,它們密集擁擠,最后破繭成蝶,如潮水般朝他涌來,將他吞噬。
蝴蝶的翅膀絢爛至極,尾端好似有金色流星。
紅蝶如海,把他淹沒。
那種猶如墜海的窒息感里,他又好像看到了一個人。在金碧輝煌的賭場大廳,娛樂至死的國度里。擺在他面前是如山的籌碼,那人坐在對面,支著下巴,唇噙笑意的望著他。所有衣冠楚楚的來賓都尷尬不、屏住呼吸,心驚膽戰以為他們會動手、會一不合毀掉這里。唯獨葉笙知道,他收到邀請的邀請函里,是一行曖昧至極的話。“好久不見,我的首席。”
這些畫面破碎不成章,毫無邏輯,葉笙現在痛得失去理智,也沒精力去分析。他咬緊牙,血和汗混在一起,幾乎是踉蹌著,從這間教室里走了出去。
他掙脫了針對自己的幻境。
手指顫抖推開這扇門的瞬間,他驚醒般,回到了時光書店內。
故事大王被那支箭射中,其實本來也沒什么力量了。所以困不住他多久。
這一次,耳邊傳來正確的炒菜聲、叫賣聲,香味撲鼻。書店內人來人往,塵埃在金光中浮動。葉笙忍住痛,在書店內四顧,找到了正在拆書的老板后,眼神一凝,快步跑過去。
“老板!”他的聲音急切又快速。
“我找程小七,你知道程小七在哪里嗎?”
書店老板旁邊還蹲著一個人,或許是他的孩子。這個男孩一看就是富養長大的,白白胖胖。如今正在痛苦不堪地拆書,嫌棄道:“怎么又是《夜航船》啊。”
書店老板正想張嘴訓斥他,聽到葉笙的問話,抬起頭看到這個陌生客人,瞬間愣住了。
葉笙:“老板,我找程小七,程小七在哪里。”
老板看著他的眼神,被問懵了,一頭霧水說:“程小七?他,他在學校,現在是上課的時候,他肯定在學校啊。”
葉笙:“謝謝。”他說完,就往外跑。
后面老板傻了眼:“這……”
這個年代,學校的保安室還不是那么嚴格。葉笙進學校的時候,叮鈴鈴,剛好上午最后一節課的下課鈴聲響起,學生們魚貫而出。他對程小七的班級座位都不清楚。可是結合那些日記,那些文字,他第一時間知道了程小七會去哪里。δ.Ъiqiku.nēt
葉笙一路奔跑,最后到了這所中學操場對面一所早就廢棄的教學樓里。這所教學樓坍塌了一大半,很少有人會過來。在這里,是程小七最理想的秘密基地。
廢棄的桌子椅子到處堆,垃圾掃把橫在樓梯上,讓人很難走動。葉笙強忍著身體不適,一步一步上樓,樓道的煙灰刺鼻,光線昏暗,他到達廢墟天臺的時候,光和風照下來,好像重獲新生。
葉笙手里緊握著那把槍,在天臺盡頭,如愿以償看到了故事大王。如今的故事大王變成了個小孩子。
他光著腳坐在廢墟邊緣,下面就是幾十米的高空。書包和本子都擺在地上,葉笙再一次在他身上、看到了那種安靜到荒蕪的氣質。
站在時間的盡頭,站在故事的結尾。
葉笙屏住呼吸,拿出那把槍。
聽到腳步聲,那個小男孩轉過頭來。他灰撲撲的像個老鼠一樣,眼里卻好像蘊著微光,笑起來時,有一種超越一切的純粹清澈。
葉笙面無表情看著他。
男孩笑了起來:“你來了啊。”
葉笙不為所動。
男孩說:“看來你并沒有被過去拖住啊,真厲害。如果是我,我肯定走不出來。”